你看过《金瓶梅》吗? (第3/5页)
现在我也为人母,可以懂得,母亲面对蛤蟆时的勇敢和无情其实是在给我做榜样。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抓住一切“可教育时刻”,教我去学会生存的技能。大概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教会我打静脉针。那年,她接到了一项重要科研任务——从神经药理的角度,寻找针刺麻醉的镇痛原理。实验室有动物房,我喜欢去那里抚摸头皮里埋了电极的小老鼠和大白兔,还有狗和猴子。星期天早上,母亲常带着我用水管冲洗猴子的笼子,然后把粪便清扫掉。有一次,我们发现水管不见了,前后左右找不到,好半天才注意到,几个猴子不知怎么把管子钩到了笼子里,然后一起坐在上面,显然是不想让我们用水冲它们。母亲笑起来,夸那些猴子聪明。那天,她打开一笼做过实验后废掉的小白鼠,抓起一只,给我看它半透明的尾巴里的四条血管,然后把着我的手,教我把针头扎到静脉里,再把针筒往回抽一下。她说,你看到回血就是扎准了,现在注射空气进血管,小白鼠就猝死了。
我家的房子跟叶家是同一排连体洋房,他们在7号,我们在 10号。
几十年后在大洋彼岸,我被送到医院做紧急剖腹产,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打静脉针。针头扎进血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在我手里痉挛的小白鼠,眼睛盯着输液管,冲着护士大叫:“里面有气泡!”
离井不远的一扇窗户里,总是飘出优美的琴声。那家两个已成年的儿女一个弹得一手好钢琴,另一个拉得一手好提琴。我有时会去那里,跟他们的母亲老关学英语、学打字。老关是澳大利亚出生的华侨,她丈夫老叶当年在澳洲留学,回国时把她带回上海。老叶在“文革”时期冲撞一辆迎面开来的公共汽车,企图自杀,结果丢失了一边的肩膀和手臂,他的脖子不能转动,脑袋总是倒向一边,样子很可怕。有一次我去找老关,正好她不在家,老叶让我坐下等。他用牙扭开一瓶药,然后跟我说,他已经不存在的肩臂,觉得剧烈疼痛。这叫 phantom pain,幻肢痛,他咬着牙教我这个词。
许多当年母亲教给我的科学常识,像是写在我眼皮底下的课本,合上眼我就能看见它。有时候,我留意到自己跟女儿们重复我母亲的话。比方说,洗青菜要洗完了再切,先切后洗的话,会丢失太多的维生素;想要青菜出锅时是绿色的,锅盖就只能盖一回,揭开以后再盖上一定会发黄;煮干豆类的时候先不要加盐或糖,这样才容易煮烂;还有,洗脏衣服用水泡是没什么效果的,需要重复挤掉脏水倒入清水,洗涤就是通过这样的交换完成的。
垃圾池和外交大楼之间有一口井。晚饭后,孩子们围在井边,把西瓜放在尼龙网兜里,拴在绳子上放到井水里去冰。那时代,西瓜是稀有物,发烧有医生证明才能买。记忆中,我也多次端着板凳坐在井边,有时是为了看护自家的西瓜,但更多的是去那里听大孩子们讲鬼故事,心甘情愿地把魂吓掉。成年后我有机会读了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发现其中都有些令人惊吓的,甚至描写邪恶的段落,我才明白我们当年也是用叙事来间接体验“负面”感情,从而调节和把握人类原始的恐惧感。
最难忘的常识,是关于水和油。我刚开始炒菜的时候发生过一个事故,我把油倒进了一个湿的炒锅,结果脸被滚烫的油溅到。母亲吓坏了,拿了笔和纸,跟我仔细解释了水的分子和油的分子、水的沸点和油的沸点的区别,说明为什么锅子必须是完全干的才能把油倒进去。在母亲眼里,炒菜于我变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她最大的恐惧就是我的眼睛会被油爆瞎。后来我到美国留学,母亲给我的每一封信里都要加上“炒菜要小心,油不要溅到眼睛里”。那些年我面对的人生危机母亲无法知道,她只能茫然地担忧,而眼睛被滚油爆瞎这样危险的事,象征着一切可能发生在她女儿身上的邪恶。
柏油地的南面有一个水泥砌的垃圾池,那时候的人什么都舍不得扔掉,全弄堂六十几户人的簸箕满了都倒在那里,还绰绰有余。垃圾池边上有一个“绀脚钵头”,里面是淘米水、菜皮、鱼肚肠之类。每天有一个单车上捆着两只大桶的人,来把泪脚钵里头的东西拿回去喂猪。回想起来,我们那时候就已经懂得把干垃圾和湿垃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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