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雨中的眼泪 (第5/5页)
绝大多数普通人能够明白我的愿景,尤其是孩子们,他们远比我想象的更乐意在我的画前思考。年轻人和儿童并不愚蠢或无能。世上有些孩子也许是傻瓜,不过有些老人也是傻瓜。但绝大多数人是站在想象力或精神感知这一面的。
我想起那片沙漠——那是远古的海底,我们躺在那里看星星,银河离得那么近,好像伸手可以摸到,沉甸甸的时间,跟我们的身体一样慵懒;我想起那些牡蛎的化石,在沉睡亿万年后被我们捡起,还有那颗忽蓝忽绿的澳宝蛤蜊,被他故意留在沙土里让我找到;我想起威廉·布莱克,和那条从澳洲爱丽丝泉到库柏佩地的路……
这位非凡的梦想家,能“在一粒沙子中看到世界,在一朵野花中看到天堂”,在一只苍蝇身上看到人类的生存条件。布莱克给了我们美丽的书籍、绘画和理想——然而在他有生之年只得到很少人的赞赏。他一贫如洗,还经常被不理解他的人嘲笑,但他从未丢失过他的愿景、他的光芒、他的喜悦,他也从未丢失过他热情的语言。布莱克写给特鲁斯勒的信,虽然是在为自己的愿景辩护,但信里的话也是对创作精神更普世、更永恒的捍卫。
我们珍爱的一切都将在沙漏中流逝,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切身的体验?
《壮士血》上映后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影评和票房都不理想,记得有几个影评人用不同的话但都表示了为我惋惜。他们认为虽然我在影片中的洁达演得出人意料并令人信服,但看过《末代皇帝》的观众们一定会失望,因为他们期待看到的不是这样一个满脸伤疤的角斗士。只有《纽约时报》的权威评论家文森特·坎比(Vincent Canby)为电影唱了赞歌。在他眼里《壮士血》是一部异常成功的类型片,是对《疯狂的麦克斯》后冒险惊悚片精益求精的更新。影片着眼于未来,却看到了过去时代的黑暗。这是一部非常精练高效的制作,几乎没有对话,角色的定义是他们的行为方式。他认为主要演员的表演与电影本身的基调和方法一样直接、朴素而不煽情。他写了陈冲的洁达是个天生的角斗士,她腋下藏着狗的头骨,以飞速和优雅的步伐在赛场穿梭,简直是个可以载入史册的 Quik。
网上开始流传他在《银翼杀手》中的经典台词。雨水冲刷着一切,他那双湿润的眼睛那么悲哀,嘴角却暗示着一丝笑容:所有这些时刻,都将在时间中流逝,就像雨中的眼泪,是时候……去死了。我知道原剧本里没有“就像雨中的眼泪”,这是鲁特格尔在现场感受到了加进去的。他的死亡提醒了健忘的人们和健忘的我,他曾经多么诗性,多么动人……
站在几十年后的至高点回望,我看见《壮士血》成功与否并不是那场经历的意义所在。我也看见我的确没有把属于洁达特殊的“美”挖掘彻底。为了表演出假小子的样子,我有点含胸勾背,形体松懈缺乏控制,洁达完全应该也可以更为矫健。当年我非常引以为傲的高难度的动作戏,其实也可以更好;那时我一切凭本能,还不懂得动作戏跟一台舞蹈一样,速度和爆发力是需要节奏的变化来呈现的。这个原则其实也是跟演任何文戏的时候一样的。我出道虽早,在艺术造诣上却很晚熟;当年我全是本能,现在我全是道理。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人生又何尝不是。也许布莱克的无限喜悦,来自不管在什么境遇他从未患得患失;他永远在创造中。想到他,我也没什么遗憾可言了。
我这才想起那天回家后我忘记给他回电了。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洛杉矶,行驶在久违的日落大道上时,我突然想起鲁特格尔。从悉尼回来后他在船上住,我常沿着这条街开去停泊码头;后来他在我家附近买了一栋屋,我们常从月桂树峡谷(Laurel Canyon)下山,到山脚下日落大道的咖啡店吃早餐。我忍不住给闵安琪打了个电话,她和雪莱是我朋友里仅有的跟鲁特格尔密切接触过的人。我说,我刚刚经过月桂树峡谷,旧地重游,做梦一样。安琪说,我那次在你家给你拍照,灯把你眼睛照坏了,又红又肿睁不开,我吓死了,老R给你送来好多花。安琪叫鲁特格尔为老R。我说,我吃不准我们是不是真爱过,愿意为对方做出牺牲的才算真爱吧。她想了想说,天下不是只有一种爱吧,我记得你家里那只传真机总会在半夜三更突突突地响起来,吐出一长条他的传真,不知道从哪个国家发来的。你来芝加哥看我的时候,外面冰天雪地,你一睁开眼睛就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写传真,然后发配我去街角小铺子里传给他,把我冻死。好像你还让我给他发过电报,在一家偏僻区的小店里拼写 defrost(解冻),我清楚记得营业员重复那个字时不自然的表情,其他不记得了,反正我印象里你们是爆炸性的。挂了电话后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为什么要给他发电报,为什么电报里会有这样一个词。
二〇一九年七月的一天,我醒来跟往日一样靠在床头查阅邮件,看到一位好友的来信说,鲁特格尔·哈尔去世了,我为你悲伤,我知道你们曾经很近。
每到圣诞节和元旦的长假,鲁特格尔总是要飞回欧洲的家,有一回他说,Every time we part,I die a little.(每次分离都让我死去一点)。我什么也没有说,也许能用话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疼痛。剧痛过后我开始等待,等待他的传真、电话,他的抚摸、气息。生命变成一种甜蜜的煎熬。
在他走前的十个月左右,我突然接到鲁特格尔·哈尔的视频电话,在那之前的许多年里我从未想起过他。那是一个大雾天,我正在开车,匆匆忙忙瞥了他一眼,感到惊讶,他那么消瘦和憔悴。我说,有什么要紧事吗?他笑着说没有没有。我说,那晚点给你打回去。
几十年后,开车在绵延的日落大道上,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确深爱过他,一股迟到的思念从眼睛里溢出来。那些发生过的事、读过的书、交流过的情感和思想,似流星划过苍穹,不留踪影。但它们早已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蓝图,成为灵魂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