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和欲望的颜色 (第2/5页)
在美国买他画的大多数也不是特别富有的人,而是像医生、律师那样的专业人士,或者导演、演员、音乐家、画家那样的艺术界人士。他们买画不是为了投资,而是为了喜欢。
我觉得有趣的是,目前AI艺术做得最吸引人、最成功的,并不是二三十岁的人,而是四五十岁的人。我想象,那是因为他们已对想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深思熟虑,也已尝试过了其他途径。
百货公司对面有一家很时尚的咖啡厅,那里的老板也很爱陈川的画,每年买一幅,家里和店里都挂满了。陈川去喝咖啡他从来不肯收钱。
我比较喜欢的AI作品,是电影导演贝尼特·米勒的“黑白摄影”,他用模糊的图像,描绘一个遥远时代的风景和儿童,仿佛他在脑后黑暗的虚无中看到了那些影子,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一个叫 Jonas Peterson的婚纱摄影师做的“肖像”也很有意思。画面里,很老的男人女人,穿着崭新有型的衣服,站在不同形状的“远洋轮的舷窗”前,复古而又时尚。舷窗给人时光机的感觉,乍一看像是发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事,但细看全是幻想。
后来妈妈桑每年都会带着这群人去看画展,还清了一笔贷款就再买一张。有一个护士,每年买一张陈川的画,欠的贷款越来越多,还不过来,终于上了黑名单,只许看不许买了。另一个人,搬家去了其他城市,但办画展时必会坐火车来看画、买画。
其实任何对未来的幻想,都是一种怀旧。人类似乎在一条混乱的单向道上茫然狂奔,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喘息间我们蓦然回首,瞥见一眼远古和永恒,唤起莫名的惆怅与渴望。
第二天,妈妈桑带着那群唱歌的人去了展厅,他们看了画以后十分喜欢,就每人买了一幅,有的是素描,有的是油画,还有的是丝网画或铜版画。他们不是富人,但是在商场买画可以分期付款,这样普通老百姓家里也可以挂上艺术品。妈妈桑的小店从此成了陈川在日本的食堂,他说她做菜味道特别好。
人工智能会在不远的将来取代艺术家吗?到那时,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卢浮宫、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对人类意味着什么?
从九十年代开始,陈川几乎每年去仙台一家高档百货公司办画展。一个傍晚,他从展厅出来,走进一条小巷,看到一间很小的卡拉OK酒吧,里面有人在吃饭、喝酒、唱歌,就挤进去坐了下来。妈妈桑到隔壁小店买回食料来做给他吃,等他吃完,外面那一桌喝醉了,把他堵在店里没法离开,直到深更半夜。
没人知道。但我们都看得见,人的绘画能力,连同他的心算能力、辨别方向能力等等都在退化。那么,未来的人站在那些辉煌的艺术殿堂,应该比我们更为惊叹吧?心灵和意识是人类智能最后的疆域,那块神秘之地也是艺术的起源和归属。我用 Lensa软件做了一张“梵高画的”我,任何人看了那个劣质的模仿品都会说,哇!这像梵高画的肖像。人工智能对艺术家最大的威胁不是取代,而是抄袭和庸俗化。
另一个反复出现在陈川画中的,是泰迪一家的生活——他的太太、女儿、农场、狗、马——他们有滋有味的日子。泰迪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朋友,后来跟我失去了联系。陈川说,泰迪跟老婆离婚后,女儿就再也不理他了,不过最近他又当了爸爸了。我想起那幅泰迪女儿坐在他大腿上看电视的画,那么本真,像森林里的动物。陈川说,物是人非,那张画还挂在日本仙台的一个人家里。
什么是艺术?看到梵高的《星空》时,我们意识的眼睛也会看到他关在精神病院里,凝视窗外的星空,并在作画过程中获得心灵的安抚和自由;看到他在贫困、病痛、怀疑和讥笑面前的挣扎及信念;看到他对爱、知音和自我完善的渴望……其实,真正打动我们的是人类的局限性和超越极限的勇气、人类的肉体欲望和它的精神升华。人工智能以它无限的潜力,不具备人的局限和脆弱。艺术让我们体会到的敬畏感,不仅存在于创作结果中,它也存在于我们拼命超越自身的企图中。无限的潜能还有什么可超越和升华的?
陈川第一个真正的缪斯是一位前苏联来的女孩,叫娜伊拉,二十出头,刚从拉脱维亚艺术学校毕业不久。一连几年,陈川画了几十张以娜伊拉为主题的画。在一次采访中,他对记者说,“遇见她时我们都刚来美国,远离了各自的家乡,彼此有着无须言说的经历和感受……我爱画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她反映了我。我们在同一种制度下成长起来,在那个制度中,人们崇拜苦难、崇拜悲剧英雄。生活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享乐。即使在阳光明媚的、享乐主义的加州文化中,我们创作的驱动力仍然是生活中的悲情。在这里住了十年后,这种情况正在慢慢改变”。
也许会有一日,在人类经历了濒临灭绝的巨大灾变后,又会从残存的文明中得到某种复兴;那时自然环境已经变得对人的生存不那么友好,人在山洞中想起传说中曾经茂盛和多彩的万物,像几万年前一样,在岩壁上用手画出心中的涌动。
一天,陈川看见邻居家的女孩在后院里玩耍,觉得她有一种乡村姑娘的淳朴,就以她为模特,画了《篱笆边的女孩》和《后院的女孩》,非常动人。同一时期,他还在房子里画了《椅子上的雏菊》《加州的小木屋》等作品。忘了是哪位作家说的,艺术家必是诗人,他不一定写诗,但是他眼睛里看到诗。哥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诗,看到那些小小的奇迹。
新闻里传来坂本龙一先生去世的消息,虽然知道他生病已经很长时间,仍然感到震惊。
陈川和我在月桂树峡谷的房子里同住了一阵,我们一起装修,把蓝色和绿色的瓷砖混贴在浴室;我们一起做家具,早上一醒来就迷迷瞪瞪用砂皮纸磨木头,眉毛、睫毛、鼻毛上都是白粉。
我恍惚看见,夜晚,他拿着一只很小的相机,我们去了什么已经关闭了的地方,不知是在北影还是故宫,我穿了件蓝色牛仔夹克爬在一扇门上,他拍下了那张相片。谁能告诉我,记忆的追光为什么照在了这么个偶然无序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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