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了家的人 (第5/5页)
最后一天,雨过天晴,草地上钻出不少真的野花,我们拍得十分顺利,最后拍的是电影里的最后一个镜头,文秀顺草坡滚下来,慢慢睁开眼睛对老金(镜头)蓦然一笑。拍完这个镜头的当天,小璐就搭一辆卡车(还是发电车?)在大部队之前离开了。我们看着她苗条的背影从酒店门口走出去,背着一只小书包,打开驾驶室另一边的门,爬上去坐好。她没有回头,不像许多第一次离开摄制组的女孩那样多愁善感;载着她的车远去了,留下了两颗为她破碎的心——一颗是美术组的,一颗是摄影组的。这两位大小伙子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消失在公路上,哭了。
第二天早餐时,我们正式谈到离婚。
这是后来他们的同屋说的。
记得十年前一天夜晚,我与N去一家舞厅。那是我们在几乎彻底破裂的时候又重修旧好。他喝多了,只好由我开车回家。夜深人静,只有黄黄的路灯照着一排排红瓦小洋房。突然间,一只孔雀出现在街中心,沉着地散着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轻轻叫N的名字。可惜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他。就在这个时候,那只孔雀停住了。它在一家开满玫瑰的花园前站了片刻,便从容地打开了它所有的尾羽。我惊愕地看着路灯下这只开屏的孔雀,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久,它不见了——像一个永不复得的机会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
再次看到小璐是在金马奖颁奖仪式上,她得到了最佳女主角,酒窝笑得好深好甜。我眼前出现了 Pan在镜前为小璐造型的画面,他打量着镜中毛衣里面衬衣领子和纱巾蝴蝶结的大小、颜色,跟她说,我的女主角都是得最佳女主角奖的。小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在想,人家演得精彩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到招待所后,我饭也不吃就给他写信,却怎么也无法形容那天空的奇光异色、那彩虹的辉煌壮观,更无法表达金色拱门的那一边,有另外一个世界在向我召唤,让我渴望像嫦娥那样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原本想写的情书,转眼变成了忏悔书、检讨书。遗憾、懊悔、内疚和伤感超过了对他的思念。这个傍晚似乎在他与我之间留下了一道鸿沟,而他是我这一生最亲近的人。彩虹下应该站着他与我。
我当了一辈子电影演员,而且也是“他的女主角”之一,深知其中的奥妙。我至今记得红玫瑰晚上弹钢琴,振保回来把她按在钢琴上亲吻的那场戏。 Pan给我试了好几副耳环,要求它们在我静止下来之后,还在耳垂上微微颤动,像内心的骚动,有欲望,也有脆弱和天真。还有红玫瑰家里那一整墙令人眩晕的马赛克瓷砖,令人感到一种不安分的渴望和心里的凌乱——也就是红玫瑰的内心。除了我的表情和形体动作,银幕上的一景一物都在为我抒发。
头顶上墨汁般的乌云渐渐化开去,流向不远处橙红色的云团。地平线上亮起一道强烈的阳光,一细条透彻的蓝天像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忽地向我打开。我猛然意识到,受那么多的煎熬原来就是为了这一片天空。似乎为了让我永远不怀疑这一点,上苍将一道彩虹从左边地平线升起,划过天空,又延伸到右边的地平线,整整一百八十度,十全十美跟童话的结局一般。我感到胃里一阵抽动,太想彼得了。
电影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化学变化,这也是为什么经典的电影表演很难在其他地方复制。多好的演员,单凭自己也无法达到。记得几年前有个真人秀,请一位年轻演员来表演《末代皇帝》里婉容吃兰花的戏,然后请我评价她的表演。我很同情那位演员,没有人把她当成“我的女主角”。失去了电影本身的魔性,这场戏怎么演都味同嚼蜡。
有一天傍晚,下起了阵雨。劳累了一天的工作人员一上车就都入睡了。我跟往日一样,坐在司机边上的座位,戴着耳机看窗外。
Pan 还有一点让陌生人受不了的,就是聊起他参与做美术总监的电影时,总是说“我的电影”,还有“我的电影都是得最佳影片的”。人们听了马上会觉得他自负得可笑,怎么就成了他的电影了呢?而我却十分清楚“我的电影”的意义。 Pan挑剔,很多年才接拍一部电影,他从修改剧本开始参与,经常用一年或更长的时间做资料,直到最后置景、造型和拍摄,他每天工作的时间超过组里的任何人,他做的贡献使每一个部门的活都更出彩,自己却从不“抢戏”。
外景点离招待所来回四小时,大多数人都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草原上没有路,车颠得东倒西歪,熟睡的人们被震得口水甩到老远。我长期失眠,在车上更不可能睡,所以总是戴着耳机,听拉赫玛尼诺夫,看窗外的天色。虽然身心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脑子里却孕育着那么多的渴望和期待——莫名而激烈,让我心醉神迷。
两年前,我跟 Pan一起拍摄《世间有她》,拍最后一场高潮戏的时候,我们意外错失了一个第二天需要用的场景,他必须离开现场去重新看景定景。坐在监视器前,我猛然感到身边的空虚,渴望 Pan能早些归来。我没有跟任何人流露这份情绪,顺利地完成了全戏最关键的镜头。但是那天我深感 Pan是我的“另一半”,英语里说 my better half,“我更好的那一半”。他的信念总是比我的更坚定,眼睛比我的更清晰,感觉也比我的更敏锐。他的审美不仅是一种天分和造诣,也是他的道德、思想、感情与生命本身。
离开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夜,我给彼得写传真、打电话,句句好似诀别。我深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此一去便很难回了。即便回了,也一定体无完肤,永远不是原来的我了。他说现在回头还不晚,爱你的人无论如何都是爱你的。我说死也不回头,我要像泰坦尼克号的船长那样与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请求他原谅我。他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非常想我,觉得无能为力。从明天开始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通电话或写传真了。
也许我已无法“客观”地谈论我的这位老师,然而世上本来就不存在一个“客观”的视角,每一个都是主观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本书,那么多首歌,那么多部电影?
去年在川藏高原拍电影,是我第一次自己制片,自己导演。那地区海拔三四千米,气候一日四季,没有蔬菜、水果,没有澡洗,没有长途电话。全组的同事们都说那是他们所到过最艰苦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壮丽、交响乐般的云彩前,从来没有人拍过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