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鱼 (第5/5页)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彷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在电话里跟他说,这件大衣到今天还油亮松软,四十多年了,跟新的一样。他说,我在交大有个学生是从东北来的,他家里精通皮草,从当地挑了最好的貂皮带到上海,我再去南京路的“第一西伯利亚”定制的。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大衣上费了那么多心思。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从我的心里走出来,手舞足蹈。
哥哥第一次想努力挣钱,是为了送给我一件貂皮大衣到纽约时穿。那时他刚刚被分配到上海交大美术系教书,工资很低,从我开始办理留学手续,他就开始画连环画挣钱,然后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那件大衣上。当时我不知道貂皮大衣要好几千块钱,在那个年代是个天文数字。
闪烁的幻象倏忽地飞翔。
我们年轻的时候,对物件的金钱价值都很无知和麻木。我们当然知道大饼油条、菠菜、带鱼的价格,也体会过没钱买东西吃的难受,但那是具体的生活;手镯的价值,对我们来说太抽象了。
我要把它牢牢抓住,它躲开了我,它把我引入歧途
这位老先生到底是谁呢?哥哥说,我觉着是蔡上国,他有时会来找姥姥讲章(聊天)。我问,还有什么老人可能送这样的古董?他说,要么是程十发。程十发不是姥姥的旧友,他先认识的是哥哥。哥哥有个叫王青的画画朋友,住在程十发隔壁,有时候他去找王青,家里没人,就坐在程家等,这样几次就熟悉了。我说,那天姥姥房间里的肯定不是他。哥哥说,程十发出身比较清贫,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蔡上国是富贵人家出身,这种东西大概没那么稀奇,应该是他送的。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只手镯的来历。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仿佛能看见一位老人儒雅的身影,逆光坐着,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姥姥认识不少有名望的文人,年轻时跟沈从文、巴金都有交往,她曾去探望他们,但我不记得他们来过家里。
那些童年的秘密心思,像在睡梦中被闪电唤醒,黑暗中的一瞥惊艳。编辑画册的时候,有人说,“猫鱼”跟孟老师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应该删掉。怎么能删掉?直奔主题真的是艺术的敌人。“猫鱼”的突然出现,赋予了文章神奇的品质。我能感受到哥哥注视它的目光是如此地强烈,并且跟随他视这条“猫鱼”为一种象征。
我有这样一个印象,姥姥坐在书桌旁抽着香烟,一位老先生坐在小沙发上,茶杯冒着热气。我们寒暄了些什么?完全忘了。老先生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给我看,说,这只手镯四百年老了,你到美国留学实在需要钱的时候可以卖掉。姥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好像这件礼物并不比一块火腿或一支钢笔更贵重,我也就没把它太当回事。好几十年以后,我才会留意到它的美与独特——椭圆的形状有一点点方,神秘的颜色随光线变换,雕刻的双龙戏珠精致而抽象。我到美国后搬了许多次家,马马虎虎丢失了很多东西,有些也是很珍贵的,比方史家祖上传下来的铜镜、外公从捷克带回来的水晶烟灰缸、景泰蓝的百花奖奖杯,而这只手镯倒是幸存下来了。
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这样写过:“看着自然界的事物——比方透过玻璃窗的露水看着远处月亮的微光时,我似乎更像在寻找——或被它召唤着去寻找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永远的、早已存在的景象,而不是在观察任何新的事物。即使是后者,我也总是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好像那个新现象,是在轻轻地唤醒我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们家是一盘散沙,父母在美国进修,我常出外景、参加社会活动或在外院上课,固定人口只有姥姥和哥哥。也许姥姥感到自己作为唯一家长的重任,对我和哥哥管头管脚,但我们年轻气盛,把她的话全当耳边风。偶尔,姥姥的朋友来家里时会问到我和哥哥,她就叫我们去陪客人坐坐,我们只好去应付一下,聊两句。我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手镯,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收下来的。
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童年的“猫鱼”,它是“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它是我们余生创作最汹涌的源泉,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每一个“奇迹”。我很难想象任何创作者的想象力与核心图像,不是潜意识中来自童年的、某个强烈的视觉感知或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