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鱼 (第4/5页)
我在美专读书时孟光是我们的副校长。凌启宁是我们的老师。她也是孟光当年的得意门生。几年前回国看到凌老师在大剧院画廊开的个人展。我暗暗地吃了一惊:我受她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回想起来,她是学校里最维护我们的老师。毕业后我跟随孟老师一起去上海交通大学美术系教书直到出国。可见我是在他的翅膀下长大的。
小学的美术老师发现哥哥有绘画天才,就把他送进了少年宫学习。那里的绘画老师叫夏予冰,他在陈川九岁的时候为他办了人生第一个“画展”。两年后,夏老师和许老师都觉得陈川在少年宫学不到什么了,就带着他和他的画,去了孟光老师的家。哥哥就像个在江湖上寻找武林高手的孩子,终于拜到了一代宗师。从此,艺术就成了他的挚爱、他的生活。
陈逸飞、夏葆元、魏景山不但是孟光的学生,也是他沙龙的常客。当年知名的还有赵渭凉、吴建都是孟老师圈内的人。他对上海的艺术高潮的影响力是没人能比的。
哥哥是奶奶爷爷唯一的孙子,他们为他起名为陈川,以纪念故乡的山水。很小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认了一个画图老师,那人是个侏儒,背上拱起很高的一块,一开始陈川见到他有些害怕,等后来习惯不再害怕的时候,这个老师跟他说,你进步得很快,我教不了你了,带你去找鲍老师吧。就这样,陈川拜到了新的师傅。鲍老师常去看一个姓许的画家,有时把哥哥也带去那里。据说许老师原来在上海美校读书,画得很好,但因为谈恋爱被开除了,后来就在上海闵行电影院画海报。当年很少有人买得起油画颜料,陈川开始学油画的时候,用的就是许老师画海报的颜料。
虽然坐在那只已经坐烂了的藤椅上,他是个十足的贵族。(十八世纪的启蒙贵族)。我们每个礼拜都在那聚会。在那间屋里,我可以忘记一切,让自己升华到另一个空间。那里天堂的门是向我敞开的。每次从那间屋里出来,总是灵泉汹涌。
哥哥年轻时候的不少作品,经常这样那样到了各种人手里,他也并不觉得可惜。他画画,就像夜莺唱歌,本性而已。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画得好。
孟老师的学生很多。有两三代人受到他的影响。但是我的年龄段的学生们受他的影响最大。因为“文革”时我才七岁,我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孟光家一直是我的避风港。我艺术世界的经纬是由孟光来做刻度的。什么是艺术?没人能做出客观的解释。我是我的时代的产物。在海外岁月已经超过中国。世上最著名的作品都看过了。但我却越来越怀念那个时代——孟光时代。
本来说好了这幅油画先挂在交大,但最终是要送给马新桦本人的。后来,一位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教授到交大访问,看到这幅肖像后多次表示喜爱,校长就要把画送给他。当时哥哥正在申请留学,一直没有得到批准。校长跟他说,如果你把这幅画贡献出来,学校就可以给你公派留学的资格。他只好去跟马新桦商量,虽然她很不情愿,但是为了他能留学,就把自己的肖像送给那个陌生的异国人。
我又去看了一次孟老师的家。希望能找回一些当年的余韵。可惜时间的一点一滴的侵蚀已被油漆一新。在阳光下闪耀着一股艳气。一个穿制服的警卫把我拦在弄堂口。隔河相望,觉着这时辰似曾相识?
刘建介绍我和哥哥认识了拉大提琴的马新桦,她不但琴拉得好,气质和样貌也很出众。哥哥为她在音乐学院图书馆画了一幅肖像。那是一栋二十年代建造的老洋房,马新桦穿着简单朴素的白衬衫白裙子,一手扶着大提琴,一手拿着琴弓,低头站在厚实雕木的楼梯拐口,柔和的光线从几扇彩色玻璃窗洒在她的身上,仿佛记忆的尘烟。她是谁?在想什么?你如果看到这幅画,一定会好奇她的身世,会想认识她。
想起一首泰戈尔的诗:
八十年代中期刘建到纽约留学,靠送外卖养活自己。刚到加州时,我也在一家中餐馆打工,负责领位和接外卖电话,一两个拥有二手车的中国留学生负责送餐。在纽约送外卖都是坐地铁、骑自行车或者走路。拎着大包小包鱼香茄子、排骨面、宫保鸡丁,挤在地铁里的刘建,仍然西装革履。一天晚上,他在送餐的路上被两个不怀好意的人尾随,为了甩掉他们,他围着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卡车兜圈,那两个人就跟着他兜,几圈后刘建还是被抢劫了。事后我们总是说,如果他没有穿西装打领带,是不是就不会被盯上,是不是就能躲过那一劫。
我飞跑如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飞跑在森林的阴影里。
第一次听贝多芬、德沃夏克、拉赫马尼诺夫的音乐,都是在西影拍《苏醒》的时候,导演滕文骥是我当时认识的人中,唯一有古典音乐唱片和音响设备的人。我依稀看见,在一间西影宿舍不大的房间里,窗帘紧闭着,我们几个演员聚在昏暗的电灯泡下,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听着交响乐《新大陆》,只有滕文骥一个人,在气势磅礴、摧枯拉朽的段落,奋然起身指挥;在温婉细腻、柔情似水的段落闭起眼睛、张开鼻孔,抬起手臂,好像在延伸某一个音符传递给他的欣喜若狂。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那些时光给我带来的震撼与渴望。也许音乐正是语言和沉默都无法涉及的一种表达,它那么抽象,又能那么直接地穿透心灵最隐秘、最柔软的缝隙,融化天下哪怕最顽固不化的铁石心肠。
夜是五月的夜,风是南来的风。
电影《苏醒》中苏小梅的角色需要弹钢琴,我因此去了离家不远的音乐学院学琴,认识了几个学生和老师,他们也成了家里的常客。有一个叫刘建的作曲系学生,永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弹得一手好钢琴,现在想起他我还能听到肖邦的小夜曲。在认识他之前,我没有听过肖邦的音乐,没有想象过世上还能有这么优美丰富深情的旋律。在我成长的年代,西方古典音乐是被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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