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记得的,蜂拥而来——金宇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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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就是本次连载即将结束的阶段,作者/编辑都关注了一部刚面世的非虚构,如能借此假设一种文本意义的电影,一个连载纸上的编导演绎版,你就可以从青年一直演到老年,我建议说,你肯定没体验过,纸上王国,向来是个人的独自完成,这有多自由,何必拖着一堆剧组和灯光呢,不用化妆,始终就做女主,异于电影人准则,你说演,就可一直演下去,试试看,很可能就是压卷之作了……这些来来回回的絮叨,余音在耳,最后,缘自复杂的变故,此事终于作罢。
这可能是最有舒适感的编辑记忆了,一个月后,收到详细描述陈川的大段文字,其中还包含了陈川的原文,实在是一种解惑和创建;在那段时光间隙里,兄妹俩竟然呈现了浓郁的上海文艺氛围,几乎是一部关于上海的文艺电影,或陈氏的歌舞片,美术、文学、诗歌和琴声,壁炉跳跃火光,喃喃的深夜私语,都有别于我看稿经验里的上海文学质感,我会联想到那或许就是有别于北京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虚构小说缺失的现场,被非虚构文字完成了。同样难忘还有“猫鱼”的蓦然回首,它就此一路紧紧相随,一直对接到了去岁,待她询问这部新书的书名时,这两字脱口而出,它仍然、当然还活着,顽强生命的本身,始终那么弱小和无助,自带显而易见的尾声,却仍旧是在坚守之中,苦苦期待。
记得她问过,人为什么要回忆?或者说,你为什么要回忆?
那段时间,陈川只要回沪,照例去 M50同夏葆元、王申生他们画人像素描,一个素描的麒麟会。有次她兴冲冲陪着陈川来编辑部,说要替我画像,记得那天陈川说,他很多年里不知画了多少人像,都是当场就送人的。我说,自己画的为什么要送人?今天这幅你一定要留着。我注意到在陈川面前,她不那么自我了,只注重陈川的状态,多次提醒周围人闭嘴,保持安静。所以说,你看——我在微信里告诉她,陈川那么和蔼,仔细写写他是没任何关系的,我可以保证陈川根本不会生气,快写吧,仔细写一写,完全没问题,写吧。
留住它们,告诉更多的人。
她说,不敢写陈川,怕写不准确他看了不开心。
那为什么要留住?
编辑注意每一篇连载的走向,作者则活在自有的延伸里,看定自有的远方,依靠自有感知,延展自有的紧密回忆链。光阴荏苒,编辑因此转为注重稿件的某些关键词,比如多次提到了哥哥陈川,却并不展开——你当时出国,陈川为什么要送“西伯利亚”貂皮大衣?有点简单了,完全可以展开;为什么陈川那么想出去?原因是什么,是怎么就走的,一个人能带那么多画吗,等等等等——现想想这么设问,也可能是整个青年时代,我没遇见过一个美术青年。
记忆是个人的,特别的。
多年前她约我见面,是想做一种“歌舞片”,借用《繁花》一章的某几页,再现一群年轻人的面貌和音乐感,那年头的男女,差不多的单调服饰,只有两个“不良少女”像斑斓的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她说要把三层楼的房子一面墙拆掉,让演员从下唱到上,从上跳到下,最后演变为载歌载舞的一种视觉狂欢。我说,如果是这种状态,根本就不会好看。她则用完全信任的直感说,她要的就是这感受,这是一种特殊意义的审美,肯定会很好看,你是根本不会懂的。为了这事,她专程去了香港,王导也答应了说,是可以试试看的;然后,她可能是忽然有了编导上述电影的强烈感受,因此作罢。
不特别的记忆,就没意义吗,我更想知道回忆对于你自己意义何在?
那些不记得的,蜂拥而来感觉她的写作,是徘徊在“脑子里全部是戏/完全不记得了”之间的状态,沉浸于只属于她的内心景象里;比如一度我们都关注已故导演彭小莲的生动回忆(也曾刊载于《上海文学》),对电影制作过程的细微描述,尤其表现80年代闸北上海电影技术厂洗胶片现场的笔力,都给她极深的印象,但在以后的写作中,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她的文字和文学观,对于物、对于专业技术参数的描述兴趣有限,只落实在情感、思绪、联想的画面中,面对编辑建议,她惯常回应就是已经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是纪念。我勉强地说。
这是她自编自导某部电影期间,从新疆飞北京见了剪辑师,然后赶来拍上海的短片,那天的梅雨无休无止,和平饭店窗外缓慢移动的海轮、作协的鸟鸣,都伴有淅沥雨声。等她开始每月在《上海文学》连载这部长篇,写到编导这部电影的一稿就想到她曾经的语录——你说你“脑子里全是戏”,这戏究竟是什么?你得仔细写写,片子至今没有放映,纸上就可以还原,可以详尽一写等等。但她给我的印象是退回当年的梅雨中,“不记得我当时想啥了,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回忆、回味一种滋味,是普鲁斯特的一阵风,分明听到身后有低语,回首却空无一人……也等于你终于写完了这本厚重的书,那些你不记得、抛却脑后的内容,那些毫无印象、感觉的时光、完全付与尘土的表情,仍然在字里行间里蜂拥而来,那么耀眼,那么栩栩如生,或许,今夜你因此失眠。
我提到梧桐树飞絮扰民的新闻。她答:“为啥不扰啊,漂亮的东西都要作的。”
我记得你说过,写《洛丽塔》的纳博科夫,形容悬崖上的摇篮——我们应该本能地知道,生命,就是黑暗里划过一道亮光。
“我陈冲,这次是带媒体来拍上海,也可能会来拍作协……嗯,拍梧桐树当然也可以的,5:45到6:15 是黄金时段……大清早的上海,现在难得看到了,这半个小时是最好的……我准备化妆了,因为拍戏,最近脑子里全部是戏,不晓得上海情况了,真的不记得了,侬(你)帮我答几句好吧。”
二〇二四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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