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第2/5页)
我笑了:“抓住你老婆的人,就是当初差点被她弄死的那个女孩。那个叫邱枫的女人也还活着,宋红玉可以说是罪大恶极,怎么可能不知情?”
审讯室,面积十平米,四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审讯室的墙上贴着《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
邓立钢垂下眼帘,等他再抬起眼睛,眼眶里有了泪光。
我说:“我去会会他。”
他说:“人那,其实到死那天才知道,这一辈子根本不够用。”
杨博一脸沮丧:“邓立钢这个王八蛋,这一次咬伤了舌头,缝了四针。下一次还不一定出什么幺蛾子呢。”
我说:“我国法律,杀人偿命。你杀了那么多人,欠下那么多血债,早就走上不归路了。量刑的事情我伸不上手,你家里的事,我都能帮着解决。你妈看病,养老送终,孩子抚养,力所能及的,我能伸上手的,肯定帮忙。说说吧,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邓立钢慢慢抬起头来,脑门上鼓起一个包,满嘴是血。
邓立钢低声说:“我想看看我儿子。”
葛守佳喝道:“抬起头来,回答问话!”
我立刻打电话,给绥录市安全局的乔志,让他去托儿所,用手机拍一张,邓立钢儿子的照片发过来。照片很快发过来了,小男孩孤单单地坐在秋千上,一双大眼睛盯着镜头。
邓立钢突然把脑门,使劲往桌面上一磕,“砰”的一声脆响,他半天没有抬起头来。
我把照片打印出来,交给了邓立钢。
“能等。”杨博回答得相当肯定。
我说:“我批准你把这张照片,带到监所里面去。”
邓立钢两眼真诚地望着他:“你能等啊?”
邓立钢拿着那张照片,感情这个东西,由远而近,在他身体里炸开了。眼泪倾斜而下。滴滴哒哒砸在照片上。他急忙用袖子擦干净了,又一拨眼泪落上去。邓立钢索性哭起来,他哭得一塌糊涂。我一张一张地给他递纸。用完的面巾纸一团团扔在桌子上,像一朵朵白纸花。邓立钢哭透了,逐渐平静下来。
“别跟我扯没用的,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比你活得长,有的是时间等你。”杨博说。
“你想知道啥?问吧。”
邓立钢叹了一口气:“人的寿命太短了,宇宙存在1500亿年了,我在它跟前就是一粒灰尘,不对,连灰尘都算不上。你让我说啥?”
我心头刚一松,他立刻补充了一句:“老哥,我敬重你,咱俩聊,聊啥都可以,但是不能摄像,不能记录。”
杨博问:“你到底说不说?”
他提出来的条件,我都答应了。
审讯的时候,邓立钢蔫头耷拉脑地坐在桌子旁边,杨博和葛守佳坐在他的对面。
邓立钢擦干眼泪,两手抹了一把脸说:“从小到大,我就没这么难受过。感情在我眼里就是泡屎,可这泡屎,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合碎了。”
“我还不信邪了,明天我去审。”杨博说。
“我也有儿子,我懂。”我说。
葛守佳说:“肯定杀了,他怎么可能留活口?”
邓立钢说:“我爸死了,我妈让我回学校上学,我性格不好,因为打架把对方造成重伤,学校把我开除了。从那起,我开始在社会上混。我妈身体不好,我挑起养家的重担,做买卖没本钱,弄了辆三手车,开始拉黑活。1993年那次犯事,纯属意外。”
看守搡了他一把。戴着头套的石毕,脚步略一停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那个女人租我的车去草营,我说那么远的路,我的车走不了表。她说,十五里路,撑死二十块钱。我告诉她,前面场桥修路得绕行。她觉得我诳她,坚持走场桥。到了场桥看到路障,她才相信了。连声说触霉头,我说,怕我给你绕道,这一掉头回去,绕得更远。她说,顶多三里。三里?八里都不止!她说我敲诈她。我立刻停车,让她滚下去。我把她扔在路边,自己开车走了。这女人的脾气比我还臭,追着车骂我。她骂我的时候,把我妈卷了进来。我心里的火立刻压不住了。开车走了一半,又掉头回来追她。那女人心知不好,撒腿就跑。她越跑,我越火大,开车撞倒她。女人嘴硬,躺在地上还接着骂。我抢过来她的提包,从钱包里面拿钱。女人满脸是血,嘴终于软了,求我把她送到医院。我说,我撞你这一下,是因为你嘴损嘴臭,这下咱俩扯平,谁也不欠谁了。你命大就爬回去,命不济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女人再次求我,说卡里有钱,给我密码取钱,送她去医院留她一命。我把女人的嘴里塞了一只手套,把她塞进后备箱里。到ATM机取了三次钱,再换一个ATM机,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光。车开到僻静处,打开后备箱,女人已经死了。当时我就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夜回到租住的陋室,把女人扛进屋,肢解了。我这人天生就知道,肢解尸体,该从哪里下刀。我把她切成二十块,用垃圾袋装了,连夜开车二百公里,一袋一袋。扔到沿途的荒山野岭里。”
邓立钢大声说:“南丰的那个,咱们没做啊。”
我说:“一个采药人发现报了案,有人说她上过你的车,你逃出雪城,套头了李建峰的身份证,才敢回来。”
再问,他就把脑袋往桌子上撞,说头疼。看守押着戴着头套的邓立钢回牢房,石毕被看守押着往外走。听到脚镣声,邓立钢明白这是石毕被带出去审讯。
邓立钢叹了一口气:“万事起头难,真的上了手,就觉得没他妈的那么难了。后来有了帮手,干起来就更手拿把掐了。我们准备去哪,就先把绞肉机发过去。我在工厂的时候是钳工,会机械修理,吉大顺是电气工,我俩都有手艺。我们到哪都租高档小区,高层带浴盆的,三室一厅,注重包装自己,往大老板的架势上捯饬。金表金项链,公文包一夹,一忽悠一个准。”
邓立钢身子往后一仰,满脸的不在乎:“我自己屁眼流着血,哪还顾得上别人长痔疮。”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预审员:“你怎么会不知道?”
邓立钢说:“你不用这样看我,我早就有思想准备,不就是个死嘛。93年把我抓住就是死刑,现在是2011年,我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十八年,赚了!我要是再能漂白一回,你们连我的影子都摸不着了。”
邓立钢答:“我哪知道?”
我问:“还怎么漂?”
预审员问:“那是谁做的?”
“那个时候,我就把媳妇和孩子都杀了。”
邓立钢翻了一下白眼:“不是。”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预审员问:“南丰的那个案子是你做的吗?”
他说:“把我儿子从楼上推下去,把宋红玉、石毕、吉大顺全部弄死,这样我就彻底安全了。”
邓立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半闭着眼睛,由着预审员问。
邓立钢停顿了片刻,苦笑了一下说:“死就死吧,我也也活够了,跟老婆和老丈人吵架的时候,跳楼死的心思都有。”
预审工作就是靠思维逻辑,来判断供述者的清白。一句顶一句,一环扣一环,预审员要全神贯注寻找漏洞和切入点。是针尖对麦芒的近距离较量,如果说抓捕过程中,嫌疑人是在困兽犹斗,预审环节,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搏。
我问:“为什么没跳?”
邓立钢在雪城公安局是有案底的,他被缉拿归案以后,有检举的,情况属实,罪行罗列到位,有被害人家属出现的,给他罪加一等。让他服罪,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邓立钢说:“我这个人有个原则,宁可当罪犯,也不当受害者。我不怕死,死了躺在坟墓里的好处,就是不用怕一天天变老,不用怕有病,不用努力回忆,害怕这两个字到底有多少笔划。”
刘亮的老婆憨笑着频频点头。她打开了搂在胸前的一卷东西,是一面锦旗。一米五宽,两米长,上面写着十六个大字:社会良心 匡扶正义,神警雄风 罪犯克星。老两口说,审判罪犯的时候,他们一定出庭。
我问:“你觉得你会有坟墓吗?”
刘亮老泪纵横,死死地攥着我的手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家新源了,十年了,我第一次梦见她。女儿还是离开家时候的模样,她跟我说,爸,我的仇报了,可以放心地走了。真真亮亮的,一点都不像是梦。”
邓立钢垂下眼皮片刻后,重新抬起眼睛看我。
三天后,刘亮带着老婆赶到雪城来。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我,拉着老婆“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我吓了一跳,连拉带拽地,把白发苍苍的老两口搀起来,安顿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他说:“老兄,你的棋下得狠,每个棋子下面,都藏着一把匕首,稍不留神,我就被你割了喉。”
刘亮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医生曾经说过,她要是能哭出来,病情会往好了发展。可她偏偏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眼下的这场大哭来之不易,这是她积攒了十年的眼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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