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鼓奏鸣 (第5/5页)
我在挂满时装的迷宫里迷了路——一件件衣服看起来就像暂时失去了活力的人物,他们在仓库的等候厅里睡着了;直到有一天,将会有某个无意识的身体来拜访,把他们变成真正的有生命的人。我不知疲倦地在瓷器、玻璃、闪闪发光的银质餐具、柔软的毛巾、床品货柜旁飘荡,然后滑下楼梯,被人流裹挟着来到最底层,那里有酒吧和小食店,我点了杯咖啡休息片刻,便再次不辞辛苦地飘然上楼,再次让自己模糊、溶解、淡化、褪色、抹除、消隐。
厨房的窗朝向一个颇大的院落,围着院子的一堵砖墙将它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形成了市中心的一小片绿洲,院中安静而阴暗。在古老的枫树和椴树之间停放着几辆手推车,几座五颜六色的木窝棚坐落其中,被自行车架、装过异国水果的包装箱、高尔夫球杆和轮胎支撑起来。从一开始,我就对窝棚的住客十分着迷,因此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度过。
我大胆地走,阔步前行,巨大的玻璃上反复折射出我的影像。无数个我,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们坐在地铁的入口处,敲着鼓。
我有些嫉妒这些天使,他们对冷漠的人群倾注了太多的关切。我一丝不挂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只为了吸引他们白色的眼瞳能转向我片刻。每周都会有一次,在礼拜日,我的教堂里会响起钟声,尽管听起来洪亮而有点歇斯底里,但其宗教效果却远未达到预期——只有零星几个人沿着小路穿过广场向教堂走来。教堂试着躲进绿色植物中,仿佛对自己夸张的占地面积感到羞愧,它尴尬地退向河边,撤往城市的东部,或许它最愿意蜷缩在摩天大楼之间。
假发、染成霓虹色的接发、面纱,还有增添了一分庄严感的自然的灰白色发丝,从脸上可以读出饱经沧桑的温柔——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整日在书桌前爬格子码字,有时打打电话。而她,晚上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用卸妆棉擦掉脸上的妆容后惊讶地发现,在薄薄的皮肤下面竟然是某种坚硬而值得信赖的东西。那是头盖骨。她带着这个念头进入了梦乡。
从另一侧窗户望出去,是一座有双塔结构的教堂,每座塔顶端都伫立着一个英俊的守护天使。时至五月,那些筑满了寒鸦巢的树木尚无法遮挡我的视线,每天早晨我都会透过葳蕤的树冠,看到被切分得支离破碎的天使形象,他们无声地吹响了唤醒整座城市的号角。
这个女人有时会带着卡尔拉的孩子来到我们这里。她坐在长椅上,讲述着某个疯子命令手下把自己的人皮蒙成一面鼓的故事,至于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们中已经没人记得了。
我的公寓乍一看似乎显得很阴森。昏暗的小夜灯无法照亮高高的天花板,房间的布局也缺乏对称性。所以刚住进来时,我夜里去洗手间都会迷路。污秽的地板上还留有前任住客的烙印,他们一定是艺术家,地上尽是画笔滴落的斑驳颜料。四白落地的墙面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无论如何也该有点色彩搭配吧?窗外的风景可能会让某些内心意志比较消沉的人产生沮丧情绪。从一侧窗户俯瞰,入眼的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广场四周种了一圈树,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枝秃干。那是一个有狗追逐着主人扔出的木棍而乱跑的广场,是一个充满了狗屎和好奇的喜鹊的广场。白天,广场上一群十几岁的大姑娘在玩耍——戴头巾的姑娘们与金发小伙子踢球踢得一样好。在春分这天,皮肤黝黑、留着浓密胡子的男人们点起了一堆篝火,践踏着草地跳集体舞——排成几排队列,一队接一队,就像在上体育课。
【注释】
当我去某个城市出差时,我的行李箱上总是贴着写有我姓名的标签。我的随身记事本里塞满了信用卡,写满了各类数字和密码,一页页列表中填满了熟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我还带了香水,多年来一直在用这款。行李箱中还装着不少衣服,都是我喜欢的品牌,肯定也不会落下用惯了的化妆品。我下了飞机后坐车进城,在地铁里会与某个男人随便闲聊几句,偶遇无须深谈,话题反反复复就是些“我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这个深得我心,那个我一点都不感冒”等。每当此时,我们都完全忽略了自己这些观点所蕴含的令人讨厌的主观性,我们不断说着“这个太棒了,那个愚不可及,而且简直让人受不了”之类的话。这样的谈话是愉悦的,因为对我们来说,存在这个简单的事实远远不够,我们都渴望成为特立独行、绝无仅有的人。
<a id="jzyy_1_1" href="#jz_1_1">[1]</a> 原文为法语。
然而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特立独行、绝无仅有的人。
<a id="jzyy_1_2" href="#jz_2_1">[2]</a> 原文为英语。
所以,我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个头不高也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发色不深也不浅,至于眼睛的颜色就不太好界定了。我不老,又算不上年轻。我的穿着也相当普通。可以说,我很容易泯然于众人之间。当我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坐久了,别人会误以为是张空桌,对我视而不见,直接坐在我旁边。当然,我也不与他们搭讪,看也不看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喝咖啡、饮啤酒,饮罢独自离去。
<a id="jzyy_1_3" href="#jz_3_1">[3]</a> 原文为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