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 (第5/5页)
我双膝着地跪了下来,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沙子的裸露躯干。我的乳头肿胀发红。当我触碰其中一个时,竟然溢出一滴乳汁,另一边也一样。我轻轻地把上面的沙子抚掉,随即发现了这是自己身体上迄今为止最为敏感的一个部位——一旦触碰它,可以让我以全新的强烈方式产生刺入身体深处的感觉,近似于某种痛苦,它会让皮肤变得更纤薄、更敏感、更细腻。我似乎曾经听说过,或者是我印象中认为,某些男人会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分泌乳汁。不是那种正常的泌乳,而是代偿性泌乳、试验性泌乳、假性泌乳,就像身体在神秘的行动中提醒自己还有其他的潜能、更多的可能性,甚至一具化身。我现在看向自己的双乳,那就像是一对陌生的怪物,我努力屏住呼吸,以免惊吓到它们。
我坐在海滩上,海滩遍布小鹅卵石,它们在大海日复一日的辛勤打磨下呈现出完美的圆形。这是我能记起来的第一个画面。温暖的雨冲去了我身上的盐水,我扭伤的腿传来一阵剧痛。
初次接触陌生人嘴唇的体验并不令人愉快,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婴儿。我笨拙地撑着孩子的头,努力使他的嘴唇贴着我的乳头。但孩子太虚弱了,昏睡着无法吮吸。几滴乳汁沾在他嘴唇上,但嘴唇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已经太晚了,如果是这样,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用手指沾了乳汁,放到孩子嘴里。他在昏睡中动了动舌头,于是我又尝试了一次。我触碰到他的口腔内壁,摸到舌头和上腭;我用粗糙的指头搅动他的小嘴,孩子就像一部坏了的小机器,现在又被激活了,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扭动着舌头。
在经历多年的战乱流离之后,我于1944年成功地与朋友一起来到了希腊。在那里我给自己搞到了文件,与几十名难民一起坐着一艘小船偷渡去巴勒斯坦。旅途的第二天夜里,我们的船被鱼雷击中,据我所知,除了我之外,同船的难友中没有人幸存下来。
这时,我再次拨动他的小脑袋,让他贴近我的身体,努力让我的乳头和他的嘴唇接触到一起。但是肿胀的乳头毕竟不是乳房,他的嘴唇没能衔住,滑脱了。我不得不将胸部的皮肤捏挤起来形成一个乳房的样子,奶水开始大滴大滴流到婴儿半张的嘴里。这是一种痛苦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触碰,乳头仿佛变成了一个被长期遗忘的感觉器官,成为唯一不用经过大脑,而由身体内部直接输出信息的器官。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羞于谈论这件事了吧?您一定心领神会了,对吧?我咬紧牙关,转头向岛上的远山方向望去,似乎是要说服自己相信,美景可以让我忘却这种被人啃噬的痛苦体验。假如我遵从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就会因反感而退却。但是,您看,孩子已经开始吃奶了,他自信而安静地一口一口吮吸着。他好像在恍惚出神,然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希望您能将我的故事写成小说,把它编入某本短篇小说集中,有可能还会是最精彩的那篇呢。当然,您知道该怎么做。
以上,就是我想告诉您的一切。此时此刻,我弯着腰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沮丧和惶恐,就像刚刚遭到了强奸,或是挪用公款之后的心惊肉跳,好像我犯了罪。直到现在,我依然有这种感觉。请您告诉我,您是否也曾有过与之类似的经历呢?这真的可能吗?
然而我认为,这些“咄咄怪事”是人们需要知道的,即便是那些抵制最强烈的人也需要了解。这些怪事揭示了现实的极限,是介于“存在”与“可能存在”两者之间的边界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引起我们的注意,它是鼓,用其单调的声音让我们保持警惕。您知道让我感到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就是世界真的可以成为我们觉得的那个样子。
仲夏已至,无花果成熟了,随后是橄榄。现在我有无数活要干,疲于应付各种收获季的营生。整日里,我使用在船上找到的刀子收割酷似燕麦的某种植物穗,把它们铺在阳光下晒干,又在石头上研磨数个小时,最终成功地得到了一种被我称为“面粉”的细末,然后我尝试着将其做成我所谓的“面包”——在火上烤制的硬邦邦的面坨。夏去秋来,很多大鸟飞来岛上栖息,那是一种有点像鹅的鸟类。我学会了用藤蔓编织成网,用来捕鸟。从早到晚我都在寻找、准备、储存食物的工作中奔波往来,分身乏术,尽管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熬过冬天。每到晚上,我都会在海滩上燃起火,依旧没有任何结果。我用雨衣做成一件婴儿背带,很快便适应了这个小小的负重。
但有时我们会碰到一些事,事涉更深的层次,超越了我们普遍接受的展开模式,那些事会在这幅共同的图景上留下一个个空洞。一些事实让人有些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处理。因为这些事与任何一段历史都不搭界,最终只能将其标注在某个危险的括号里;既不适合将它们写成通常的逸闻,也没法描述成无辜的回忆录。人们根本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奇谈怪论。
十一月初,在我流落荒岛八个月后,我将全部家当和食物储备运到船上,决然离岸起航。邀天之幸,秋天的暴风雨还没有来临。我奋力划了三天桨之后,侥幸漂流到临近岛屿的一个小型定居点。我俩都还活着。没人向我们提出任何问题,只是默默照顾我们。我们在这些好心人家里度过了冬天。第二年,我们来到了雅典。紧接着战争结束了,我们也得以重返祖国。提到母亲,我解释说,她很早以前就死了。他却十分笃定地声称自己还记得她。我儿子现在生活在国外,而且我已经抱上孙子了。
您一定知道(我觉得,我会在下一次与您通电话时提及此事),我曾写过一本战时游记。这本书在几年前出版,但很快就被别人写的类似的回忆录所淹没。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满足别人。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对此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定——要满足别人的期待。而别人总是最不确定的受众。我的印象是,我要将自己的经历放到某个公共空间里,因此,所有最私人的一切必须被剥茧抽丝,再被包装起来。我渴望被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为此花费这么多时间,我在那儿并没怎么谈及自己,也没提那些最重要的事。我只是抛出了一些字句,一些可以唤起别人共鸣的只言片语,为构建那些逝去的、我们共同的往昔图景出一份力。让我概括一下吧,这就是记忆,对不对?
现在您肯定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录这盘磁带,还要隐姓埋名,以不露真容的方式将它浓缩在语音中。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我只是个小人物。最后,我恳求您能把这一切以尽可能详尽的方式叙述出来——这是我最为渴望的,因为我相信,我并不是某件怪事的牺牲品,而是经历了一个奇迹的幸运儿。
非常感谢您寄来的录音机。我去取了挂号包裹,得益于您的仔细包装,它完好无损。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对于一个有满肚子话想向您诉说,但又不愿透露自己地址的男人来说,还能怎么做呢?给您打过几次电话,但每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总是因为未知的原因,讲了一半就断了。是的,录音机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我已经无法使用钢笔,我告诉过您,不是因为我不会写字,而是我关节炎犯了,我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
【译者注】
尊敬的女士:
男性和女性一样,乳房组织中有能够产生乳汁的细胞,亦会产生催乳激素。因此,男性已经具备了产乳的能力,只是体内的催乳激素通常无法达到可以产乳的水平。一旦高水平的催乳激素出现后,男性的乳头就会流出奶水。世界各地都有一些稀少的男性产乳记录,基本都是男性内分泌失衡、体内激素出现某种异常后产生的现象。一般都是因为男性压力过大,或者某些脏器受损而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