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之夜 (第5/5页)
“火车站。”
这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阿伦施泰因和威尼斯,两座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可。十年过去了,这两座城市蓦地成为同一个连续体的两端,她一生中某个阶段的中轴线。北方和南方、干燥与潮湿、历史的车轮和停滞的时间、放眼未来与缅怀过去,无不体现了矛盾和冲突。
像阿伦施泰因这样的城市,一切都始于车站,终于车站。
她随即开始收拾行李。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个帽盒,里面放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一件深色乔其纱半身裙;一件胸前带荷叶边的白衬衫;一把蕾丝雨伞;一个轻便行李箱;一个稍大点的皮革旅行包;一双带扣皮靴;几件丝绸内衣,里面裹着一小瓶香水;一双换戴的手套。她在但泽的火车站里买了一张到阿伦施泰因的票,然后坐在车站咖啡厅等候了三小时。上洗手间时,她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变年轻了。在火车包厢里,她从包里取出一本《新德国评论》,里面连载了他的短篇小说。她曾经把每句话都背得滚瓜烂熟,但现在已经遗忘了不少内容。
【注释】
直到早上,她还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谬可笑。她到楼下去吃早餐时,约翰还搂住她的腰,吻了她的唇。一小时后,家庭教师会来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了。她敲开溏心蛋的顶部,瞥见自己早已干瘪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手指不属于自己,她感到心如刀绞。于是,她向丈夫提出要到但泽<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的父亲家里去待几天。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也感到很吃惊。她的丈夫用餐巾擦了下嘴巴,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劲。他倚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根雪茄。她请用人把窗户打开,窗外,马车和有轨马车匆匆驶过,马蹄嗒嗒敲击着石板路。用人拉上窗帘,路旁的丁香花正在怒放,散发出的淡雅迷人的芳香随着微风飘进屋里。
<a id="jzyy_1_1" href="#jz_1_1">[1]</a> 现为波兰奥尔什丁市。
她碰巧(天啊,这该有多巧?)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他要来普鲁士了,来阿伦施泰因<a id="jz_1_1" href="#jzyy_1_1"><sup>[1]</sup></a>了。一想到他本人将近在咫尺,她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切都重新回到最初状态了。不,不是回到最初,而是一直都在那儿,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在床上仰卧着,一个未曾有过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与此同时,她在思量着这个想法可能导致的种种后果。她将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准确地说,是那个城市的火车站里,列车刚抵站不久,他刚下车,迎面而来,在人群中发现她后,一脸迷惑,甚至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但他还是停下脚步,露出那绝无仅有的眼神,她微微掀起面纱,两人就这样双目对视,她一定会因此而激动不已、全身颤抖,但这绝不是出于对他的肉体的渴望,而是由于他久违的眼神。也许会是另一番情形——那天,天气晴朗,她在陌生城市的某个广场散着步,(每个城市的广场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不是吗?)而他呢,仍会是迎面而来,身旁还有一对男女。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是认出她了,否则他不会怛然失色,用尴尬的语气对同伴说:“不好……不好意思。”他的手微微颤抖,摘下浅色的礼帽。(他的头发是不是有点稀疏了?他已经到这个岁数了吗?)她向他递出手,神情自若,毕竟她在广场独自打转了一小时,就是为了造成不期而遇的假象。毕竟阿伦施泰因也不大,不是吗?她会不会低估了这座城市的规模?他们很有可能会淹没在五月的人潮中,又或是有人会安排马车,将他直接载到酒店,也许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广场。万一天降暴雨又怎么办?也许他在最后一刻会因为妻子身体不舒服而取消这趟行程。他还可能因为德国出版社的事务而耽搁了这次读者见面会,毕竟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作家,知识分子里大概没人不认识他吧?是不是只有她才这么关注媒体对他的每个无足轻重举动的报道?也许只有她才那么在意书店里那部上下两卷的小说集,她每次光顾书店,都会戴手套,轻轻爱抚这两本书,并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店员,有没有与这部小说截然不同的书。
<a id="jzyy_1_2" href="#jz_2_1">[2]</a> 现为波兰格但斯克市。
“每逢夜深,她都文思泉涌,与白天相比,像变了个人。”他必定会说,这样的句子读起来味同嚼蜡。如果让他来写的话,一定会把主语替换掉,或是以“我”作为句子的开头。他的版本会是:“我,白天,清晨,第一杯咖啡后,上午,最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