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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会带你们去那儿,”弗兰克说,“你们俩都去,来一场小小的墨西哥之旅。头上插满鲜花。”他屏着呼吸打了个嗝,又咽了下去。我母亲脸红了,手中的酒摇晃着。
“我在你身上努力过了。”她说,“我一直都在努力,但你从来不去努力。看看你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摇摇头,裹紧身上的睡袍,“你等着吧。生活很快就会落到你头上,然后呢,你还会是原来那个自己,没有追求,没有动力。在卡特林娜你有一个真正的机会,可你必须努力。你知道我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吗?”
“这个嘛,一旦所有设备到位,我能开发一吨。”他从酒杯里喝了一口,指纹在杯子上留下了油腻腻的鬼影。母亲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柔软,肩膀放松下来,嘴巴微微张着,那天晚上她显得格外年轻。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母爱般的同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从来没做过什么!”我体内某个东西打翻了,“你做的就只有照顾父亲。他还离开了你。”我的脸火烧似的,“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这么糟糕,我应该花钱让别人告诉我我有多么了不起,就像你做的那样。你都这么他妈的了不起了,爸爸为什么还要离开你?”
“你发现了多少金子?”我问,“我的意思是到目前为止。”
她走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并不重,但足够听到清脆的一声响。我笑了,像个疯子一样,露出太多的牙齿。
弗兰克在墨西哥有金矿。“那儿没有法规,”他说,“劳动力也廉价。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你出去。”她的脖子起了麻疹似的点点红斑,她的手腕细瘦。“出去。”她又低声说道,显得十分虚弱。我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噢,有大一堆。”我说。母亲竖起耳朵听着,察觉出了我语气里的冰冷。弗兰克似乎并没注意到,冲我母亲灿烂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也在笑,像戴了张面具,目光越过餐桌在我和他之间来回穿梭。
我跨上自行车沿着土路骑去。心怦怦狂跳,眼睛后面被紧压着。我喜欢感受母亲那一巴掌留下的刺痛,过去这一个月来她小心翼翼营造的和善氛围——她煮的茶和赤裸的脚——这一切都在瞬间凝固。很好,让她羞愧去吧。她上的那些课、清的那些肠、读的那些书,都没有一丁点儿作用。她一直都是过去那个软弱不堪的人。我踩得更快了,喉咙里像有一团麻。我可以去Flying A买一袋星形巧克力,还可以去看场电影,或是沿着那条暑气蒸腾的河流走走。我的头发在干热的空气里有些飞扬,憎恨在我心中不断加固,几乎变得美好了,它是那么大,那么纯净而激烈。
大人们总拿有男朋友开我玩笑,不过到了某个年纪这就不再是玩笑了,你会想到男孩子们可能真的会想要你。
我愤怒的踩踏突然间松懈了:链条从齿轮上滑了出来。自行车慢慢减速。我陡地一下把车停在火热路上的尘土中,腋窝、膝盖窝都在流汗,毒辣的阳光刺透橡树,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我努力控制不哭出来。我蹲在地上装链条,眼泪掠过眼眶,风吹得眼睛蜇痛,手指上沾满了黏腻的油。齿轮太难咬合,链条又滑了下来。
“十四岁,是吗?”弗兰克说,“我打赌你肯定有好多男朋友了。”
“肏。”我说,又大声骂了一遍。我想踢一脚自行车,好让自己发泄出来,可又觉得那样太可悲了,这心烦难过的表演没有人看。我又试了一次把链条挂在齿轮上,但还是合不上,链条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我干脆让自行车倒在地上,无力地在旁边坐下来。前轮微微打着旋儿,然后慢慢停住。我盯着这辆摊在地上毫无用处的自行车:车架的颜色是“校园绿”,在商店里,这个颜色会幻化出一个健壮的大学男孩,陪你上完夜课后走回家。真是无趣呆板的幻想,这辆车真蠢。我任由失望生长、缠绕,直到回环往复成一曲给庸人的挽歌。康妮大概和梅·洛佩斯在一起。彼得和帕米拉在为他们俄勒冈的公寓添置盆栽,晚餐要吃的扁豆泡在水里。可我有什么呢?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土里,这是我受苦的满意证明。我体内的空虚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起来。
弗兰克长得挺好看,还能逗我母亲开心。但他的衬衣有些奇怪,太花哨,太女气。他没我父亲英俊,但仍然是英俊的。我母亲不停地伸出手用指尖触碰他的胳膊。
还没看见车身我就听到一阵轰鸣。那辆黑色巴士在路面上笨重地行驶,车轮扬起阵阵尘土。车窗上布满点子,灰蒙蒙的,里面人影模糊。引擎盖上粗糙地画了一颗心,顶上戴了流水似的睫毛,看起来像一只眼睛。
我们在餐室里沉默地吃一道砂锅菜,我挑出其中的豆腐,把它们在盘子上堆成一摞。我看着母亲把话咽了下去。
一个穿着男式衬衣和针织背心的女孩从巴士上走下来,向后甩了甩无光的橘色头发。我能听到别的声音,车窗那边一阵骚动。一张月亮似的圆脸出现在窗口,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母亲似乎也不知道。
那个女孩的声音平淡单调。“发生什么事了?”她说。
“脑子好使,”弗兰克用洪亮的声音说,“那儿出不了错,对不对?”
“自行车,”我说,“链条坏了。”那个女孩用穿着凉鞋的脚尖碰了碰轮子。我正要开口问她是谁,就看到苏珊从车门台阶上走下来,我的心骤然翻涌起来。我站起身想擦掉膝盖上沾的土。她笑了一下,但看着有些心不在焉,我意识到必须得提醒她一下我的名字。
我听见母亲告诉萨尔弗兰克还没离婚,不过也快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弗兰克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放弃家庭的人。他穿的衬衣缀着奶油色扣子,肩膀那里是红色针线绣的朵朵牡丹花,凸在上面。我母亲表现得很紧张,不断地摸头发,指甲在门牙上来回滑着。她看着我,又看向弗兰克。“伊薇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说,声音大得有些过分,但我依然很开心听到她这样说,“她在卡特林娜一定会大放光彩的。”卡特林娜是我要去的寄宿学校,但我觉得离九月份好像还有好几年似的。
“在东华盛顿那家商店里我见过你。”我说,“就是那一天……”
“很荣幸见到你,亲爱的。”第一个晚上他说,用粗壮的胳膊把我揽到怀里,给了我一个笨拙的拥抱。母亲有些轻飘飘的,也有点儿醉了,仿佛生活是一个富含金矿的世界,一块块的金子不是藏在河床中,就是堆聚在岩壁底下,像摘桃子一样唾手可得。
“噢,是啊。”
那些男人里母亲最喜欢的是位淘金者。或者说弗兰克是那么介绍自己的,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星唾沫从嘴角飞射出来。
我期待她对我们两人再次相逢的奇遇说些什么,但她看起来有些无聊的样子。我一直瞟她,想提醒她我们的那次对话,她是怎样说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但她没有与我真正对视。
在我们和这些男人共进晚餐的时候,我会想起彼得。也许他此刻在陌生的俄勒冈小镇上,和帕米拉睡在一间地下室公寓里。奇怪的是,我的嫉妒中还混杂着一种对他们两个人的保护欲,还有对帕米拉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的。我明白,只有那些女孩会被烙上爱的印记,就像苏珊,仅仅是她的存在就在要求那种回应。
“我们看见你坐在那儿,就想,真糟糕,可怜的家伙。”红头发的女孩说道。这是唐娜,我后来知道的。她看着略有些疯疯癫癫的,看不见眉毛,这让她的脸有种异样的空白感。她蹲下来检查我的自行车。“苏珊说她认识你。”
母亲说起父亲走后约会过的男人时,带着重生般的极度乐观。我看见她为此所做的虔诚努力:在起居室里铺的浴巾上做锻炼,紧身衣上一道道的汗迹;舔一下手掌再闻一下,看有没有口气。她出去约会的那些男人,脖子上长着疖子,原是刮胡子时割破的伤口;那些男人在结账的时候摸索着钱包,但在我母亲拿出她的航空旅行卡时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发现男人们喜欢这样,似乎对此也很满意。
我们三个一起试着把链条装上了,自行车被支起来时,我闻到了她们身上的汗味。车子倒下的时候把齿轮弄弯了,链条怎么都挂不上去。
我摇摇头。她轻轻关上门。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先转动门把手,这样锁芯只咔嗒了一声门就关上了。我盯着自己发红的脚,上面印着鞋子的轮廓。这双脚被勒得多不像样子,多奇怪,全都走了样,谁会喜欢一个脚长成这样的人呢?
“肏,”苏珊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团糟。”
“需要我关灯吗?”我母亲在门口停了一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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