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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在阴影和阳光中交替驶过,我注视着熟悉的小镇从窗外掠去,那时我或许暗自微笑了一下。我在这个地方长大,对它了解得那么深,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大部分街道的名字,来去靠的是一些标志物,或是眼里的或是记忆中的:那个我母亲穿着粉紫色长裤套装崴了脚的街角,那片看起来总有点儿像鬼魅附体的树丛,那家遮蓬扯破了的药店。我坐在这辆陌生的巴士上,旧毯子起的毛球硌着腿,向窗外看去,家乡变得焕然一新。把它抛在身后是件很容易的事。
“抱歉。”我觉得自己很蠢,穿的连衣裙也笨拙。她的套装崭新又鲜艳,上面紫罗兰色、红色、绿色的钻石泛着粼粼的光。
她们商量着夏至节的计划。海伦双膝跪着,扎紧辫子,习惯性地开心、轻快。她们兴奋不已地描绘着到时要换上的服装,还有拉塞尔编的某首傻不拉几的夏至歌。有个叫米奇的人给她们充足的钱买酒,唐娜说到他的名字时让人疑惑地强调了一下。
“伊薇,”她说,表现出了足够的喜悦,“你吓了我一大跳。”
“你知道的,”她重复了一遍,“米奇,就是米奇·路易斯?”
“我喜欢你的套装。”我被胸腔里的灼热推着向她说道。她背对着我,没有听见。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被吓了一跳。
我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但我听说过他的乐队——我在电视上看过,他们在一个演播厅现场的炽热灯光下演奏,额头上的汗如涓涓细流。演播厅的背景是一蓬金属片,舞台旋转着,乐队的成员也跟着旋转,看起来就像珠宝盒里的芭蕾舞女。
塔玛那天接我放学之后,我就没见过她,我记得看到她来时感到一阵沮丧——有她在场见证,我就必须表现得像个大人了。她带了个男人来,比她大点儿。她把他介绍了一圈,和别人寒暄握手,亲吻对方的脸颊。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她。我嫉妒地看着,在塔玛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男朋友把手搁在她背上,就放在她上衣和裙子间银白色的皮肤那儿。我想让塔玛看到我在喝酒。等她去吧台时我就跟了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
我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却暗暗想着,原来我一直猜想的世界真的存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不带姓地叫那些有名的音乐家。
我在聚会上四处游荡着,感觉像个小了不少的孩子,既想要隐身,又巴望着以邻近的方式参与其中。一些小小的事情就足以让我高兴,比如给别人指卫生间的位置,把黄油坚果包进餐巾纸里,坐在游泳池边吃掉,一颗接一颗,细盐粒沾满了指头。我享受着作为小孩的自由,没有人从你身上期待任何东西。
“米奇和拉塞尔一起录过一段音乐,”唐娜告诉我,“拉塞尔让他着了迷。”
来的人大多是父亲的朋友,他另一种生活的宽广让我吃惊,这是我只能站在界外观望的生活。因为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他,他们和他一起用午餐,去金门马场,谈论桑迪·库法斯,通过这些构起了他的形象。母亲紧张地徘徊在餐具桌旁,摆出一副副筷子,却没有人愿意使用,看得出这让她有些失望。她力劝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他妻子尝试用筷子,他们却摇摇头,那个男人还开了个什么玩笑,我没有听清。我看见母亲的脸庞滑落一丝绝望。她也开始喝酒了。在这种聚会上,每个人都会很快喝醉,所有的谈话都变得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早些时候,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点了根大麻,我看见母亲的表情从不喜欢滑到耐心的纵容。天光变得暗淡起来。妻子们都仰头盯着一架飞过上空的飞机,飞机划着弧线飞往旧金山。有人在泳池里丢了一个玻璃杯,我看着它慢慢漂晃,然后沉入池底,也可能是一个烟灰缸。
我又一次看到她们对拉塞尔的钦佩和坚信。我嫉妒这种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把你生活中的空白缝补起来,把你的每一天都和下一天连缀在一起,让你觉得身下有张网兜着。
“很漂亮。”我说,心里一阵无名的烦乱。她允许我喝一点儿粉红色雕花玻璃杯里的雪利酒。我很喜欢杯身上丑丑的褶皱,于是又偷喝了一杯。
“拉塞尔也会像他那样大红大紫的,”海伦补充道,“他有一个唱片交易。”就像是她在复述一个童话,但这比童话还要美妙,因为她知道这会成为事实。
母亲用番茄酱做了中国叉烧排骨,上面覆着一层光,像涂了漆似的。还有罐头橄榄、黄油坚果、奶酪条、柑橘做的泥状甜点——这是她在《麦考尔》上看到的食谱。客人到来之前,她一边抚平身上的花缎裙子,一边问我她看起来如何,我记得当时被这个问题惊到了。
“你知道米奇是怎么称呼拉塞尔的吗?”唐娜梦幻般地做着鬼手,“巫师。是不是很酷?”
我父母曾办过一场鸡尾酒会,就在离婚前一年。这是父亲的主意——他离开之前,母亲并不热衷于社交,每逢聚会或活动,我都能感觉到她深深的焦虑,她将那种不安强行转化成脸上僵硬的笑容。那场晚会是为了庆祝我父亲找到投资者。我觉得那是他第一次从别处赚钱而不是拿我母亲的钱,他在兴奋头上有点儿忘了形,客人还没到,他就喝起酒来了。他头发上的维塔利斯定型水抹得透湿,散发出浓厚的父亲般的香味,呼吸时喷着酒气。
我在农场待了一阵子,看到了人们是怎样谈论米奇的,还有拉塞尔即将达成的唱片交易。米奇是他们的守护圣徒,为农场送来三叶草乳业的货品,好让孩子们能补充钙质,给这里提供经济支持。我知道全部的故事是在很久以后。米奇是在贝克海滩一个爱情集会之类的场合里遇见了拉塞尔。当时拉塞尔穿着他的鹿皮衣,背上挂着一把墨西哥吉他出席了这次集会,身边簇拥着他的女人们,带着《圣经》里所述的贫穷神气四处讨钱。寒冷、幽暗的沙子,篝火,米奇处在前后两张唱片之间的休息期。一个戴卷边帽的人料理着一锅冒着蒸汽的蛤蜊。
在这些约会里,母亲让我心生同情,这同情是新鲜的,让我不舒服,但同时又觉得理应携带在身上——一个丧气的私人责任,就像身上的疾病。
我后来得知米奇正经历一场危机——他与一个儿时就是好友的经纪人陷入了金钱纷争,因为大麻案而被抓的新闻虽然被按了下去,但他毕竟被抓了。拉塞尔一定看上去像来自更真实的世界的公民,他煽起米奇的负罪感——对那些金唱片,对那些用有机玻璃铺成的游泳池边上的聚会。拉塞尔奉上神秘的救赎,拉塞尔说话时,那些年轻女孩垂下满含崇拜的眼睛更强化了这种效果。米奇把拉塞尔一行人邀请到他在蒂伯龙的房子里,任她们扫荡冰箱,蜂拥进客房。她们喝光一瓶瓶苹果汁和粉色香槟,在他的床上留下泥巴印,肆无忌惮得像占领军。到了早上,米奇开车把她们送回农场。那个时候拉塞尔就已经成功地引诱了米奇,他柔声地说着真理和爱,那些咒语对寻求寄托的富人格外有效。
“对不起。”我的母亲隔着桌子做了个口型,但当那个男人转身喂她一叉子看起来黏糊糊的荷兰豆时,她像等待被喂食的小鸟一样顺从地张开了嘴。
我相信那天那些女孩告诉我的一切,她们闹嚷嚷一窝蜂地说着拉塞尔的不凡,言语中满是骄傲。很快,只要他一走上街,人们就会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会告诉整个世界如何获得自由。事实的确是米奇为拉塞尔安排了录制唱片的商谈,他想着可能公司会觉得拉塞尔的调调在那会儿是有意思的。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商谈进行得不顺利,未达成的结果是传奇性的。其他所有事都发生在这之后。
“当然了,”他说,嘴里呼出一股浓烈的酱油味儿,“我看你现在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
有一些在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他们讲事故的时候从不以龙卷风警报或船长宣布发动机失灵开始,而是从一个更早的时间线讲起。他们坚持认为自己当天早上看到的阳光有异样,或床单上有太多静电,甚至与男朋友发生无谓的争吵,就像灾难的预感会主动织进事发之前的每件事里。
“我十四岁。”我说。那个男人看着我的母亲,她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些信号?一些内心的刺痛?那筐番茄上闪着光爬行的蜜蜂?那条路上的车少得出奇?我记起唐娜在巴士上问我的问题,问得很随意,像事后不经意想到的。
接下来是一个驾驶小型银色飞机的男人,他告诉我隔着衬衣能看到我的乳头,他说得很直率,好像这是什么有帮助的信息。他给原住印第安人画粉彩肖像,希望我母亲能帮他在亚利桑那州开一家博物馆专门展出他的作品。第三个男人是个来自蒂伯龙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带我们出去吃中国菜,总鼓励我见他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确定我们能打得火热。然后我发现他的女儿才十一岁。康妮看见了一定会笑,条分缕析他怎样把饭嚼得粘满了牙,不过自从那天我从她家离开就再也没有和她讲过话。
“你听说过什么关于拉塞尔的事没有?”
“是哪一个?”维斯马亚问我,“你相信你所了解的,还是你了解你所相信的?”
这个问题让我搞不懂。我并不明白她是为了估摸一下我到底听到了多少传言:那些肉体狂欢,那些使人癫狂的迷幻药,或是离家出走的青少年被迫服侍年长一点儿的男人,还有那些在月光下的海滩上被献祭的狗和沙地里腐烂的羊头。如果我的朋友不是只有康妮,我可能会在聚会上听到关于拉塞尔的几句闲聊,或是厨房里的窃窃私语,可能我会知道应该警惕。
母亲又开始约会了。第一个男人,自我介绍说叫维斯马亚,经常用鹰爪一般的手指按摩我母亲的头皮,还告诉我我的生日位于水瓶座和双鱼座相交的那一天,意味着我的两个信条是“我相信”和“我了解”。
但我只是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