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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3/5页)

我不确定丹知不知道这个消息。我试着回想上次听他说的。丹的确提起过他的儿子,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表演意味,扮着无助的爸爸的角色。每次说到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丹总要加上一句情景喜剧似的叹息:“男孩终归是男孩嘛。”朱利安在高中时曾被诊断出行为异常,不过丹让这件事听起来比较轻微。

火焰越来越微弱,无精打采地跳跃着。“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和那些女孩。”

“朱利安没有上大学。”

这句话说出来感觉很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对付的忧虑,现在我却缓缓靠近了它,哪怕是模糊地靠近。萨莎看起来没有不喜欢我的回答,更没有警惕。她只是看着我,满脸专注,仿佛把我的话吸了进去,给它们安了家。

“你和朱利安一起上的大学吗?”

我们去了镇上一家提供食物的酒吧。这似乎是个好想法,我们有了瞄向的目标。有食物,有运动。在那之前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篝火燃尽,只剩下报纸的点点红光。萨莎把沙子踢到这堆余物上,她童子军般的兢兢业业让我笑了起来。我很开心能有人做伴,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朱利安会回来,萨莎会跟着走,我又会孤身一人。尽管如此,能成为仰慕的对象也是件好事。因为基本上就是这样:萨莎似乎尊敬我十四岁时所经历的一切,她认为我有意思,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勇敢过。我想要纠正她,但是一片广阔的舒适在我胸中蔓延开来,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仿佛我刚从药物睡眠的蒙眬中醒来。

“康科德,”她说,“挺烂的。”

我们沿着导水桥并肩走在街上。尖立的树木密集、阴暗,但并不让我害怕。夜晚笼罩上了奇妙的节日般的氛围,不知为何萨莎开始叫我薇。

茶太烫了。我们躬身在杯子上时出现了一阵寂静,稀薄的带有植物香味的蒸气熏得我的脸有些湿润。当我问起萨莎是从哪里来时,她扮了个鬼脸。

“妈妈薇。”她说。

萨莎安静地坐在桌边,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带着无边的无聊叹了口气。我想起自己青春期的这种姿态——下巴向前刺着,像被错误指控的犯人一样盯着车窗外,却一直极度期待母亲说点儿什么。萨莎正等着我来打破她的自持,问她问题。我倒茶时感觉到她在看我。被人看的感觉很好,哪怕是猜疑的目光。我拿出了精致的杯子,沿茶碟摆了一扇荞麦饼干,不过饼干有点儿陈了。我把碟子轻轻摆在她面前,意识到自己是想取悦她。

她像一只小猫咪,温顺可亲,温暖的肩膀轻轻地撞着我的肩膀。我看过去,发现她正咬着下嘴唇,脸朝着夜空。可天上没什么可看的——雾遮住了星星。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像已经忘了我是谁。

酒吧里除了几张高脚凳,基本没什么东西。杂七杂八的生了锈的常见牌标,门口一对眼睛似的霓虹灯嗡嗡响着。厨房里有人抽烟——三明治带着烟味的潮湿。我们吃完后歇了会儿。萨莎看起来只有十五岁,但他们并不在意。酒保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似乎不管什么样的生意都让她感激。她看上去饱受生活的打击,头发让杂货店的染发剂弄得焦枯。我们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但我不想往镜子里看一眼来确认这种相似,至少不在萨莎坐我旁边的时候这么做。萨莎,她的面容如宗教徽章上的圣徒,干净、纯洁。

“你要喝茶吗?”我问。

萨莎在高脚凳上旋转,像个小孩子。

我敲了敲她的门,可是音乐声太大了。我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应。暴露的无用功让我感到尴尬,我正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她却出现在了门口。她的脸仍然带着睡意的柔和,头发被枕头弄得乱蓬蓬的——可能她也正想要小睡。

“看我们俩,”她笑道,“玩得多开心。”她喝一口啤酒,又喝一口水,我注意到她这个一丝不苟的习惯,但这没能阻止她的神色低落下来。“我有点儿高兴朱利安不在这儿。”她说。

那天下午,我试着小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盯着写字台上方悬挂的相框,照片上是一座沙丘,与薄荷草一起起伏。房间角落里的涡纹状蜘蛛网阴森可怖。我在被单里烦躁地翻来覆去。我太注意隔壁房间里的萨莎,她笔记本电脑里的音乐一下午没停过,我能听出歌曲中夹杂着的些微数字噪音,还有哔哔声和铃音。她在干什么呢?——在玩手机游戏吗?还是在给朱利安发短信?她一定是在用这些方式细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孤独,想到这个,我心里突然有些发酸。

这话似乎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时不应该惊到她,而是要给她空间,让她慢慢绕到真正想说的上来。萨莎心不在焉地踢着踏脚杆,呼吸温湿,一股啤酒味儿。

我很开心萨莎终于换了音乐,这次是一个女人和着哥特风的电子琴在演唱,我从中什么都认不出了。

“他没告诉我他要离开,”她说,“到洪堡去。”我做出惊讶的样子。她干笑了一下:“早上我看不到他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在外面。这有点儿奇怪,是吧?就这样走了?”

我已习惯遇见旧日的遗迹——六十年代的余烬在加州那个地方随处可见。破旧的祈祷旗布在橡树间斑驳隐现,面包车永久地停在农场里,不见了轮胎。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花样繁丽的衬衫,身边是与之长期同居的女人。但这些是意料之中的六十年代的鬼影。萨莎对这些会有什么兴趣呢?

“是啊,很奇怪。”也许是过分谨慎了,但我防着激起她对朱利安正义的辩护。

我想象着应该会和萨莎在彬彬有礼的沉默中度过这一天,她可能会像只老鼠一样藏起来。她的确很有礼貌,可她的存在很快就变得明显了:我发现冰箱的门忘了关,整个厨房充满了外星般的嗡嗡声;桌子上扔着她的运动衫,椅子上摊开放着一本关于九型人格的书。她房间里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传出吵闹的音乐。令我惊讶的是,她听的歌手有着悲伤的嗓音,当我想起大学里的某一类女孩时,伴随着的背景音正是这种。这些女孩在怀旧的哀愁中浸得湿软,她们点起蜡烛,熬到深夜,穿着紧身衣光着脚丫揉着面团。

“他发短信一直跟我说抱歉。他以为我们说过这个了,我猜。”

但接着发生了些事情——一个女人总在奇怪的时间点敲公寓的门,外祖母留下的象牙梳在浴室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告诉过大卫,所以不管我们有过怎样的亲密,那亲密也都自行腐烂了,蛆虫在苹果里扭动。我的秘密藏得很深,但始终是在那儿的。也许这就是那些事情会发生、另一个女人会出现的原因。这些秘密,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道空隙。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另一个人到底能了解多少呢?

她抿了一口啤酒,蘸湿手指在木台面上画了一个笑脸。“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尔湾大学开除吗?”她半玩笑半正经地说,“等等,”她说,“你不会告诉他爸爸的,对吧?”

我上一次和别人同住是几年前,那个男的在一所野鸡大学教非母语英语课。那种大学的广告在公交车座椅上随处可见,里面的学生大都是异国的富家子弟,想要设计电视游戏。奇怪的是我会想起他,想起大卫,想起那段时间我会想象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可以代替它的令人舒适的惯性,开车时传递在我们之间的舒服的安静,还有一次我们穿过停车场时他看我的样子。

我摇摇头,真是个乐于为青少年保守秘密的成年人。

即使在白天,萨莎的近身也逼着我恢复了一些常态。对他人固有的防范意味着我不能放任动物的感觉,不能把削完的橙子皮留在洗碗池里。我一吃完早饭就换好了衣服,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游荡一整天。我还对着一管快干的睫毛膏猛敲。人们用这些劳作、这些日常任务赶走更大的恐慌,但一个人住让我脱离了这种习惯——没有什么重要到让我觉得有必要花这些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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