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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第2/5页)

老三说,很难想象,在唐老板这样的成熟赌客身上,仍然隐藏着大量赌场菜鸟才有的毛病。概而言之,就是盲目、冲动、想当然,花哨、咋呼、飘飘然,固执、迷信、一根筋,焦躁、易怒、愤愤然,赢了不肯收手,输了不愿离场。老三记得唐南生只赢过一次大注。唐喜出望外,不停用舌尖刮扫、舔舐下唇,又起身到场边跳一种轻佻的舞蹈。多数时候呢,就垂着一对吊梢眉,拉扯顶上那根海带似的头发,有时用指头将它一圈圈缠绕。有时挖鼻屎。有时猛捶桌面。散场时,那原本殷勤的小哥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有一只插着吸管的密封水杯、唐南生签过名的账本以及一张需要唐南生签名确认的文书。唐南生取过账本,翻阅一过,脸色大变。二十万元一笔的筹码,今天他已经借过二十笔。而他手里剩下的筹码只有六七枚,算起来也就二万元到顶。还不如他给小哥的小费多。他痛苦地看向小哥,想自己至少能获得对方的同情。谁知后者早已最大限度地收敛起笑容,将头半仰着,歪向一边。有一点公事公办的意思。唐南生变得十分难过,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被背叛、被下了钩子、现在在人的屋檐下只能认宰然而内心又实在不甘的情绪里。最后他厌恶地拿起笔,在那张可能是抵押文书的文书上签字。

他们答:“个个都生气。你说他欠人那么多钱,被欠的还不生气?说起来我们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一个老板。我们烧香拜佛求他还活着,他活着就还能还钱。真要死了,我们什么指望都没了。”

唐南生赌钱时一直念口诀:“开庄买庄,开闲买闲,见跳跟跳,损三暂停。”大致策略是庄赢下一手买庄,闲赢下一手买闲,如果跟买连输两手,改买前一手的相反。可能就是因为迷信种种下注秘笈,他输掉很多。有人总结他是:虚拟下注赢实际下注不赢,指点别人赢自己下注不赢,小打小闹赢加重下注不赢,撤回筹码赢不撤筹码不赢,改押庄家闲赢,改押闲家庄赢,押什么什么不赢,不押什么什么准赢。用唐自己的话说是“邪门了”,或者“有一位菩萨在专门跟自己捣鬼”。这样埋怨的声音大了些,就有彪形大汉过来微笑着提醒:“注可以随便下,话不能随便讲。”叶老三后来学别人,瞅着唐押的相反押,获利一万元。

之后,两名年轻人骑电瓶车到红叶宾馆,举起相机,眯着一只眼,对着唐的住房进行各个角度的拍摄。然后掏出镊子夹走唐留在枕巾上的碎发,并取走唐留下的指纹、掌纹。他们还扣押唐的手机、衣服、牙具等所需物品。他们开列清单,要曹姨作为见证人签字。曹姨急得汗如雨下。两人只好作罢。两人锁上房间,贴上封条。曹姨见此,脸色惨白,不停地跺足。秦彤问为何,曹姨说自己损失太大,一则这间房再也不能用于住宿;二则房客看见这间房门上贴着封条肯定害怕,别的房间也不敢去住。秦彤问房费一月多少,曹姨说六百。秦彤让她掏出手机,用微信转过去六百元。

在那张五米长的桌布上,划分有十数处下注区。每区前坐有一位下注额较大的大户,后边跟着人数不等的散户。唐南生坐在最中心面对荷官的下注区前,可谓“大户中的大户”。老三因是初来,只敢购买六千元筹码,一直捏在手心不敢入场。唐南生总是二十万元二十万元地买。他也不是买,而是向半空伸出一只手,就像我们平时在餐馆点菜那样,于是就有小哥跑来。在听取唐的简单命令后,他从码房领来一万元一只、一共二十只的金色筹码,并将一只翻好的账本呈给唐。唐抓起系在账本上的笔,在翻好的那页签名。

“以后呢?”她说。

老三在这儿看见唐南生,甚至可以说是不得不看见。当时老三在饮水机前打水,当他旋紧杯盖、站直身体,发现眼前站着一名脸相峻刻的侏儒。后者狠狠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罪他接这么久的水,让自己久等。老三退向一边,为自己如今得到的待遇深感惊愕。半年前,在更江南集团和我们红乌市政府联合召开的投资座谈会上,唐南生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将我们红乌的意向投资客户代表一一请上主席台。对老三,唐南生特别留意,他一边摇动老三的手,一边用左手指向他,说:“你这名字好哇,火火火,预示着我们共同的事业必然跑火。”末了还踮起脚尖在老三的脸颊亲了一口。现在,叶老三试图向唐南生提醒自己是谁,话已经来到唇边,却又吞回到肚腹中。他感觉解释会带来二次的窘迫。后来几次通过眼神交流,他确信唐南生完全不记得他。“如果我是直接的投资人,我会感到难过,好在我并不是。”老三在回到我们红乌后讲。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秦彤说。

老三是经熟人担保进赌场的。这名熟人在宏都大市场经商,他驾车将老三送至郊县某所放假停课的中学。那里停靠数辆旅游中巴,其中一辆未熄火。一名戴墨镜、穿黑衬衣的青年简单拍打老三全身,核实并拍摄他的身份证,然后将其领上车。青年要求车上人戴上他们备好的眼罩、耳塞,直至被告知可以摘下。“就当睡一觉好了。”青年说。虽然按照要求将橡皮耳塞深深推入耳洞,并且车内也播放了音乐,老三还是听见外面的一些声响。有一阵子他听见轮胎轧过砟石。有一阵子听见林间吹来的风扑打在车窗上(紧接着他感觉心脏失重,那意味着汽车在下行)。有一阵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知道车辆在运行。间或从青年手握的对讲机传来嘈响,青年对它说“请讲请讲”。车辆一共停下三次。第一次不知是为何;第二次是为着等同行车辆驶来;第三次则是抵达终点。那里有一幢围墙上方铺设筒状铁蒺藜的洋楼。赌场设在二楼会议室。茶水间被用作码房,两名女子提着筹码箱、POS机、账本进入待命。几名男子将两张会议桌拼接在一起,好把绿色扇形桌布铺上去。

“那别的房间呢?别人看了封条还敢住别的房间吗?”她说。

我们知道唐南生是滥赌鬼,证据有二。一是我们红乌数十人作为唐南生电话通讯录上的“亲友”,被放贷集团用网络虚拟电话卡和“呼死你”软件恶意谩骂、滋扰过;一是有人作为赌客,在省会附近地下赌场见过唐南生。此人叫叶焱,外号老三,他在我们本地经营玉石床垫。他没有向更江南投资,但是以两分利息向投资更江南的人放款。他对那些更江南的股东说:“我要是看错了,情愿把眼睛子挖出来。”

“你或许可以整块帘子盖住封条。”秦彤说。

唐南生拿着到手的巨款,一部分,用于偿还在其他地方欠下的债务。有的还百分之五,有的还百分之十。那些人对他翘首以盼,总是在将要绝望时,看见他带着一些钱来。后来我们红乌的债主也是这样,有些人在看见他打出那个著名的分钱手势后,禁不住泪流满面。另一部分,用于偿还在澳门等地欠下的赌债及利息。趁着手上有余钱,唐南生再度进入赌场。这样他不光输掉余钱,还喜添新债。包括我们红乌在内,一共五个县市、一个农场,无数投资人奋斗半生积攒的钱,涓滴成河,经过唐南生那晦气的手,慷慨地流入赌场。

如此曹姨才作罢。

更江南集团在红乌融资,总额有说二十余亿,有说二十亿余。保守说法是十二亿。唐南生抽走百分之七十五,剩余按比例分给董事、经理、组长、业务员等四级员工。但只发放一半。足额领取须继续在集团服役一定年限,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坚持做下去的并不多。他们中有人还反水,加入向唐南生或更江南集团讨债的队伍中。这些业务员被招聘进更江南集团时,曾接受团建,唐南生敲打着黑板对他们说:“一个干大事的人,如果事情到了要抢劫自己母亲的地步,他是不会犹豫的;毕竟一张拿到手的钞票要比一打母亲有用得多。”当时他们想,这是在鼓动他们去骗社会上的“鱼”。现在看来,他们也不免是“鱼”。换言之,唐南生组织人去骗人,后来把这些组织的人也骗了。可见他骗人是六亲不认和一视同仁的。这里不再赘述。

就如何查找唐南生的下落,高晓强拟定“四三三”方案,让两名实习生逐项去做。“四”,即从人际往来、交通出行、财产处置、通信记录等四个方面查找唐南生失踪前后的活动情况。“三”,即从本市110、派出所接出警记录中比对查询,从周边地区新出现的绑架、杀人等犯罪线索中比对查询,从“全国未知名尸体信息管理系统”和“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中比对查询。另一个“三”,即向报案人、唐南生家属及其他关系人调查唐南生情况,制作询问笔录。

十一

这样的方案,条理分明,对两名实习生而言锻炼价值巨大。它不但有助于两人熟悉工作流程,也快速培养了他们和各种人打交道的能力,比如事情找谁批准、找哪个级别批准,去车站、电信这样的机构调查时和哪个部门对接,来往公函应如何写。甚至致谢时是敬礼还是鞠躬、询问的口气是软还是硬,事先都要考虑好。

有人提议一把火烧掉它,但没人负得起这个责任。后来还是靠了一场让我们牙齿咯吱作响的霜冻来解决这一尴尬问题。严寒冻死我们红乌三位老人,也冻死城南那上百亩丛生的杂草。它们一夜间死个精光。要过很多天——甚至到了来年春天——人们才确认它们死了。因为它们不再生长和对外侵略。它们扑在彼此身上一动不动,像一卷又一卷铁蒺藜。到现在它们还没有腐烂干净,化为土地的肥料。

也正是通过这次调查,唐南生是台东人的说法被澄清。实际他是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赖店镇留仙村十一组人,原名唐锣生,别名唐伟俊。其妻患结核病早逝,未曾生育子女。其家常年无人居住。前几年台风,老宅浸泡水中,自行瓦解、倒塌。

说到底它只是一种灌木。更江南集团收了我们红乌人那么多钱,在我们红乌的土地种出一堆无用的灌木。这些灌木走自己的路,让别的植物无路可走。这就是这个集团唯一干的事儿。(我要补充一点:他们在布置好所谓的鲜花广场后,连荷兰风车也不愿配置,而是花三十五元去农家购置一个扇谷的风车摆在那。“广场”边扎了一批吹吹打打的稻草人。)

不过收获一时也就这么多。两人准备向高晓强请示,去调看视频监控。正当此时,以吴胜火为首的我们红乌股东前来献言,说现在探头这么多,何不去瞧一下呢。可谓不谋而合。高晓强说:“我何尝不知道去看监控。看监控已经成为我们公安机关最重要的破案手段。我们只要开展侦查工作,首先想到的就是调看监控。甚至可以说是‘本能地就想到’。它在追溯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和收集犯罪证据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它神奇到什么程度呢?好比它是一只盒子,你只要揭开,就一定能发现里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在第一帧画面看不到的东西,在第二帧会看到。在第二帧看不到,在第三帧也会看到。只要我们想看,就总会看到。无非是看累了,多滴几滴眼药水。我记得有一阵子,我眼睛都看得充血。我听说,在很多地方,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一步:监控系统已经不再是对事物进行被动地感知,而是像人脑一样,可以主动地去认识、分析。换句话说,已经用不着我们用肉眼去察看。遇有可疑处,它就自动示警。我们红乌也快了。也许你们实习没结束,我们的技术就到达这一步。在这种情况下,感到沮丧的除开犯罪分子,还有我们刑警。刑警不再是侦查活动的主导,而可能只是监控系统一个可有可无的帮手。刑事侦查作为一项古老的、综合性的技艺,正面临失传的危险。你们学历比我高,见识比我多,我说的这些你们一定懂。”

现在看来,与其说是更江南方面播种了它们,还不如说是它们自己播种了自己。更江南起的只是一个引导的作用。它们的繁殖力如此惊人,以致我们城南只要还有一点荒地,就会被它们迅速占领。有的人说自己频繁地看见种子从迸开的荚果飞出,落到几尺开外的土地。它们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人们后来打听到它的学名叫荆豆或金雀花,总是跟随神父、殖民者去新的地方,起初只是作为围篱,后来发展成为当地的生态灾害。有人对此否认,认为它只是地锦、刺柏的变种。

“我们也只是接触一点点。”二人答道。

土地在沉寂一段时间后,长出一种我们本地人不太熟悉的植物。起初它葱绿、娇嫩、驯良,似乎预示着自己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可仅仅一瞬间,它的皮肤就变得粗糙多刺,疯长的枝条,其先端变为尖刺,就连簇生的叶柄也变为尖刺。它们普遍长到一个初中生那么高。为了存活,为了内心最黑暗的欲望,它们几乎是毫无死角地搂住对方,相互倾轧、杀害,相互切割。它们吃对方的肉,喝对方的血。它们之间所发生的无声而庞大的战争,令赶来观赏的人触目惊心。后来,鲜黄刺目的花朵从这些丑陋并且蒙尘的身体里长出来,之后长出的则是五六厘米长的荚果。

“你们知道这件事,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存在吗?”

一辆拖拉机把上百亩地懒洋洋地翻耕一遍。也正是翻耕后,人们知道那里的土壤还算肥美。更江南集团请来十几名临时工抛撒花种。一些摄影爱好者(在我离开的十七年,他们如雨后春笋涌现在县城,就像我前边提到的跑友)用专业设备拍摄下播种的场面:晨光照耀下,形同剪影的雇工侧身行走在田野,看起来不像是他们在播撒种子,而是种子像纸片一样从他们手心飞走。更江南方面在附近张贴招聘启事,计划以税前八千元每月的薪资条件招聘五至八名有经验的捕鼠员。人们感觉它要大干一场,今后像这样的招工恐怕是越来越多。超过百人前往应聘,却无一人能见到所谓的面试官。

“什么事?”

“就是去调查一个明显是跑路的人被侵害。这非常荒谬。你们知道这件事一直到今天还存在,是为什么吗?”

回到酒席时,唐南生对身后的续章发出严厉警告:“你不要想我现在得到多少,而应该想想你过去能得到多少。”这是大家都听见了的。

“不知道。”

“我后悔死了,”续章说,“为什么是你当主角我当配角,而不是反过来?你知道我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务有多累吗?你个这么矮,我每天给你低头弯腰都弯成腰肌劳损了你知道吗?何况我年纪比你大。还有,我们在吃苦受累、以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当中时,你在干什么?你在花天酒地,一门心思要把我们拖向火海,害得我们一次次跑去给你擦屁股,反复地擦屁股。你说说除了这个,你还会干什么。你今天倒是说说看。”唐南生一边拉拉链一边瞟向自己的亲密战友,说:“第一,当初是你主动要当副手的;第二,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是我们不忍心拒绝刘老政委。你想,债户失踪,那不就是不想还钱吗?股东们应该去找‘处非办’和经侦,可他们害怕在那边立案后,自己的钱没人还了。他们又不想让人家就这么不见了。因此想到来我们刑侦报案这一出,就说唐老板可能被侵害。你看人的心思是不是很微妙。这件事直到今天还存在,还因为荆教导把它当成一次演习,专门锻炼你们实习生。说说看呢,这些天你们都做了啥?”

据说,唐南生和续章在解手时发生凶狠的争吵。也许不能说是争吵,而只能说是单方面的咒骂。个高的对个矮的说:“够了,我受够了,你就是一个疯子。”大量唾沫飞向后者的耳廓与头皮。后者面不改色,对着挂在壁上的便斗继续解手。紧裹着他臀部的是一件紫色的亵衣。这也是后来人们相信讲述者所述为真的缘故,因为只要人们愿意去看,就一定能看见那穿白大褂的实习生从唐南生身上挑落下这样一件带蕾丝边的丝绸三角内裤,虽然它沾满泥土,几乎变成一条泥裤子。

两人将自己的调查经过一五一十汇报。高晓强一边听一边颔首,说“好”“不错”“孺子可教”。然后他思虑再没有别的什么要锻炼他们,就说,现在你们可以去调看视频监控了。他说:“我的本意不是不让你们看视频监控。今后你们办案切记还是先看监控。我只是想交代,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有了监控,就丢掉其他侦查技能。你们得有一技之长,否则就容易被替代。看监控是连小学生都会的事。我说得对吗?”

“对,做梦吧!”唐南生说。随后从他嘴里发出一连串几乎没有止境的古怪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的炮弹多角度、全方位撞向酒店的天顶和墙壁,成为我们红乌人以后内心永远的痛。但在当时,没人敢承认这是一种彻底的无礼行为,是侮辱和嘲笑。

“您说得对极了。”二人说。

那天,更江南集团举办宴席答谢红乌股东。有的股东拖家带口前来,集团也不介意。雅典大酒店全部房间、餐桌均被订下。酒店怕人力不够,还请同行施以援手。后来听说,更江南集团只结算了一千零二十元,剩余的都挂在引资单位账上。人们说唐南生那天喝得有点疯。他嘴上说“我真的不能喝,再喝就酒精中毒了”,可酒还是尽着自己先倒。大腹的高脚杯,容积巨大,一倒就是大半杯。他脸色发紫,嘴唇发黑。那紫色和洋葱一样紫,黑色和夜晚一样黑。眼睛上,一对吊梢眉有如打霜;眼睛下,两只眼袋比吊在椽梁的沙袋还沉。人们说这是太监总管李莲英、火葬场化过妆整过容的遗体擎着酒杯来到现场。敬到一半,唐南生用夹着烟的手拍打扈从续章后背,驱赶后者来到主席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祝词,每说一句就清脆地碰一次杯。一个说我祝福你一帆风顺,一个说我祝福你双喜临门;一个说我祝福你三阳开泰,一个说我祝福你四季发财;一个说我祝福你五谷丰登,一个说我祝福你六六大顺;一个说我祝福你七星高照,一个说我祝福你八面来风;一个说我祝福你九九归一,一个说我祝福你十全十美;一个说我祝福你百事顺心,一个说我祝福你万事如意万年青。台下喝彩时,唐南生斜望天花板,陷入沉思。后来他对台下做如是感慨:“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我唐某人行走江湖如此多年,其实只信一句话:做梦。梦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业绩也就有多大。即便有时取得的业绩并不尽如人意。但有一个道理一定是通的,即!你做的是一个很大的梦的话,至少可以取得一个中等的业绩;做的是一个中等的梦的话,至少可以取得一个下等的业绩。我还没听说,一个只做下等的梦的人,取得中等或中等以上的业绩。也许你们听说过,你们可以向我分享,但我没听说。我没听说一个梦想只是扫街的人,后来成为比尔·盖茨,开上宾士或蓝宝坚尼。大家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在此,我郑重提议大家翰我一起说:‘想发财,做梦吧!’”众人之错愕可以想见。在突然出现的沉默里,人们甚至能看见从唐南生嘴里说出的话,那最后几个字溜走的痕迹。唐南生把酒杯放在讲台上,双臂上挥,继续说:“想发财,做梦吧!”他的忠实战友续章极为尴尬,不时朝下边眨眼,意思是他究竟喝多了。我们红乌股东面面相看。一些人从宽厚的角度想,唐南生只是一时口拙,并非有心,跟着稀稀落落地喊:“做梦吧。”

“乖,去吧。”高晓强说。

“没有家哪有你,对。”唐南生跟着唱。他并且微举双手,抬高下颏,做指挥状。于是众红乌人合唱:“没有你哪有我。”

十七

后来,每当我们红乌人行至城南那块死气沉沉的荒地,就会心酸地想起唐南生、续章两个外乡骗子在雅典大酒店举杯给自己敬酒的那个夜晚。唐南生一边将头顶仅有的一绺水草般的头发向后甩,一边晃动酒杯,走过来。人们察觉后,纷纷起立。唐南生和就近的人碰杯,然后高举它,表示一块儿敬了。在唐南生昂首张嘴、咕咚有声地吞饮时,总有我们红乌的某位投资人说:“唐老板带领我们发财啊。”唐南生让桌上人验看空杯,低首指向刚才说话的人,说:“没有你,就没有,我。”又问身后:“那谁?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斗月月斗斗拉拉——”续章朝着比自己矮三十公分的搭档弯下身,竖耳谛听,让空着的手跟随唐南生念出的旋律起伏。然后他高声唱:“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

我们红乌共架设监控探头五千台,分布在大街小巷、重要路口、学校商场、机关单位以及居民小区。监控点还在逐年增加。可以说悄然间布下天罗地网。在红乌市区主干道,红绿灯一般安装在长臂灯杆上,有一天,人们发现,歇足于灯杆的不再是一排麻雀,而是望向各处的摄像机。陈秦二人去市局指挥中心查看监控材料前,好生做了功课。他们翻看、分析询问材料,并重新走访关键知情人,初步确定唐南生失踪于二〇一九年九月十三日夜,具体消失于肯德基至红叶宾馆的一段返程路。那么,去查找相关路段当天及之后几天的监控视频就好。这就好比在进行手术或尸体解剖前,先在肉体上比画,找准下刀的地方。

除开应酬,唐南生一天三餐都在肯德基快餐店解决。每次都是从永修路的红叶宾馆出发,西行至环岛,然后沿人民北路南下,经过两个红绿灯,到达开在原市区中心的肯德基。西行的一段距离是四百米,南下的一段距离是一千五百米。加起来是一千九百米。一天往返六次,合计十一点四公里,对应手机里统计的步数是两万步。唐南生将它理解为一种旨意,每天虔诚且甜蜜地去执行它,甚少违反。我的感觉是他虚无而疲乏的生活需要填入一副合金骨架,填入能让他感受到活着的东西。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测。肯德基是唯一到我们红乌落户的国际著名餐饮连锁品牌。开业之日,顾客队伍排到店外四百米处。一些原有的快餐品牌如KBC、麦肯基,有如李鬼见李逵,羞愧难当,无脸见人,拉上卷帘门歇业了。我们红乌人对肯德基的感情很深,虽然它招聘的员工都是本地人,我们还是常对他们竖大拇指,说:“你们干得好。”我们都知道,像星巴克、麦当劳、哈根达斯、赛百味这样的品牌是不来的,就是来了也会摇头走掉。只有肯德基不单来了,还租下整整两层楼。我们像是被封锁的国家,看见一位体面的朋友穿越迷雾,前来和自己建交。阳光每天穿过洁净的玻璃窗,照射到肯德基米黄色的餐桌上。我们红乌人举家出动,来到这过去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见的地方。那些小孩,定睛,抓着汉堡、鸡腿认真地吃,仿佛他们的胃天生就为这些垃圾食品准备的。大人也忘记几千年饮食传统对自己的约束,变成“中西餐并重”的杂食者。肯德基外的十字路口原先是市区中心,曾有交警在路心岗亭值勤。在肯德基东边、和肯德基隔一条马路的是几代人的购物中心:百货大楼。仍然存在的柜台代表着森严的等级秩序。曾经,柜台里的人面无表情,高高在上,柜台外的人翻出辛苦一年赚来的一点钱,看着它被全部拿走。我听说当初有人为了能进柜台内工作,而向竞争者下毒。现在它早已失去往日的繁荣,就是照进来的阳光,也比别的地方晦暗。可是只要望见它,就像望见弃用的断头台,心中仍会感觉悚然。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百货大楼集中了几乎全部物资,好让我们白白看着,数落自己的贫穷。肯德基斜对面是农行储蓄所,我记得储蓄所后曾有一幢四层的农行职工宿舍楼,墙体刷成青色。大约二十年前,宿舍楼被拆除,现在出现在它位置上的是一家酒楼。我记得我这一生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就住在那青色的宿舍楼里。我没有得到她任何眷顾,哪怕是一次礼节性的握手。在我脑海里,她是那么神秘、深奥、难以琢磨,她说的每句话都值得详加分析。我认为她配得上我这么爱她。直到互联网来了。在互联网时代,她即使没有说什么,但她选择过什么、关注过什么、对什么点过赞,还是无情地暴露出来。她的思想、见识、趣味,以及骨子和本能里的东西,被泄露一空。她变得太清楚。我为自己曾喜欢这样一个人感到费解和难忍。唐南生把肯德基的菜品挨个吃完,他最喜欢搭配一杯冰镇可乐。他一边用餐,一边摆弄两台手机。有时他会来到门前台阶,坐下,看像大规模迁徙的鱼群一样打马路经过的骑电瓶车的中学生。有时他会对落群者说:“小女生,我跟你讲,你知道你有多漂亮吗?”她们在经过时会看他。她们心里的话是那么明显。她们边看边用眼神示意同伴,似乎在说:“快瞧,这里有一个台湾佬呢。”

另外像前边说的,唐南生对蜂拥而至的投资采取拒斥的态度,也招引来更多的投资。有人说唐熟读《孙子兵法》,玩弄人心于股掌间。这些事不再赘言。

我们红乌探头的架设规律是越靠近市中心,架设越密。陈敏秦彤二人踏勘发现,在肯德基周边,直径二十米的区域内,架设有三十余台探头。北上一公里,平均五十米架设有一台探头。再北上五百米,平均一百米架设一台探头。永修路总长六百六十米,架设五台探头。其中一台呈半球状,架设在通往人民公园东北门的岔路路口,监控距离不足十米,主要为监控进出公园人员,可忽略不计。另外四台为枪式摄像机,分别架设在距离环岛零米、二百六十米、四百六十米、六百六十米处。(我们不妨将之称为A机位、B机位、C机位、D机位,除A机位镜头朝东,其他BCD机位均镜头朝西。)这款枪式摄像机最远监控距离为六十米,因此整个永修路留下三块长度均为一百四十米的监控盲区,分别处在AB机位之间、BC机位之间、CD机位之间。大致情况如下:

享誉政商群。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些盲区会被消灭。制造和铺设摄像头的成本越来越低,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去扩张繁衍。它们繁衍起来就像城南荒地上的灌木一样迅猛。但就目前而言,我们红乌摄像头的安装仍然受二〇〇九年和二〇一七年两次政府拨款的限制。拨款多少,采购到的探头就是多少。有限的探头被优先安装在重要场所,像永修路这样案发率低的偏远路段,分配到四台已属不易。安装前,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的民警数次前来踏勘,进行测算,充分考虑了“点和线”“点和面”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将监控点设立在这四个地方,符合“布局经济合理、监控效率最大化”的预期。如果通过监控观测一辆奔行在永修路的汽车,那么每隔一会儿,我们就看见它消失一下,然后又重新出现。这就像是骑自行车的少年,穿过别墅群那边的马路。我们透过别墅之间的缝隙看他时,他是出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再出现一会儿。我们据此也能完整复原他的行为。

行事总地道,

这是陈敏秦彤二人第一次调看监控视频。他们找到九月十三日永修路B机位的监控视频,在下午四时往后一点的时间,发现唐南生背着牛皮书包往环岛方向走。他是那么好辨认啊,因为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并且一条腿略长一条腿略短,因而走路一高一低。还有,即使是在画质不很清晰的监控画面上,人们也能从他身上看出所散发出的一股子自恋气息。我们常在一些面部浮肿、长相丑陋的中老年男人那看见这种自恋。唐南生往前走时,总觉得身后每个人都在驻足或回头看自己、欣赏自己、啧啧称赞自己。他将两手插入裤兜,不时甩动顶上的一小绺头发。他的背上仿佛长了一千双毛茸茸的眼睛,在对着你不停闪动。啊,真是让人恶心坏了。接着,陈秦二人在架设于环岛的A机位那,看见唐南生走来的景象。他们就要一个个机位地看下去时,指挥中心副主任王毅芳过来,抓住鼠标,连续点击数下。也就是到这时,陈敏秦彤二人才知道,在高晓强那还只是展望或者说期待的人脸识别技术,市局指挥中心已经在应用。他们想起学院教授反复说过的一句话:“科技比我们的想象要快。当我们还在设想什么东西并且这种想象还没结束时,科技就已经将它呈现出来。”王毅芳点击放大视频中唐南生的脸部,然后停在那儿。仅仅只是稍加等待,原本模糊的唐南生头像变得异常清晰。“是不是他?”王毅芳问。

创办江南城。

“可不就是吗!”秦彤说。

投身养老业,

王毅芳又点点鼠标,于是电脑自动对唐南生的眼角、鼻尖、鼻翼及嘴角等关键点进行定位、描述,依据这项数据,它到视频库里自动进行人脸比对,很快回溯出唐南生所有被监控到的行踪。陈敏秦彤二人主要察看唐失踪前几小时的活动。他们看着唐一会儿从画面上端走到下端,一会儿从画面左侧走向右侧(或者相反);一会儿从小变大,变得清晰,一会儿从大变小,变得模糊;一会儿从这帧画面消失,一会儿从那帧画面出现。唐南生花了一小时才游荡到肯德基。傍晚六时一刻他走出肯德基,并在出门时和一人相撞。画面显示出此人特征为“男性、成人、短袖、长裤”。王毅芳说:“如果你们想知道这人身份证号码是多少、亲属是谁,分分钟就能查出。”唐南生和那人不肯相让。那人将唐推回至餐厅,自己走进去。唐再度出门时,回头看着里面,满腹闷气,喋喋不休。王毅芳说:“如果你们想听清他骂了些什么,那也是能办到的。”而后,唐在肯德基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他一边单手握住胯裆,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过往的女人。如果女人是骑电瓶车飞驰而去,他的脑袋像是受惊一样猛转过去。如果女人是走路,他转头的速度也会放慢,一直目送她们消失。他伸直两条短臂,大张开嘴,狠打了几个哈欠。然后,在傍晚六时三刻,他起身北上,向红叶宾馆的方向走去。人民北路是一条坡道,沿它北上,容易吃累。唐南生走走停停。马路西面开着一溜内衣店、蛋糕店、咖啡店、珠宝店,相对时尚。东面房子破旧,开着手机卖场、烟店、小吃店、性用品店。唐南生自然是掀开门帘,进性用品店去了。中途他举着一个粉色的倒模出来,就着光看,还尝试掰开它双腿,然后又送回去。再度出来后,他拍打着双手,明显是什么也没买。性用品店上方是一家小规模的家电城,门口摞放着一堆液晶电视,正在放“维密秀”。唐南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少顷,他往上走,看见鑫宇形象设计的员工统一着装,在门前站成一排,接受店长的训话。这次训话似乎是因为有一名员工在店外抽烟。“我不是说不允许你们抽烟,而是你抽烟能不能死远一些抽,能不能脱下制服抽?你知道人设对我们生意对我们事业对我们实现‘五个一’目标的重要性吗?我们的人设难道是松松垮垮地站在店门外,把烟往嘴里送,抽一大口吗?”店长说。然后他问一句,那些员工就集体答一句,要么是“好”,要么是“不能”。唐南生继续北上,这里是公交公司。已经下班的师傅就着门口的石墩六个人一伙地甩纸牌,旁边是送来的若干份快餐,用一只大薄膜袋子装着,袋口扎紧,应该是饭还没送来。唐南生踮着脚看一个人手里抓的牌,那人看他在看,将展开的牌合拢。不过唐南生还是饶有兴致地将这一局看完。似乎是有人邀请他来顶替自己,他伸出一只手,摇摇,说不会。“这一块的监控显示得真清楚啊,连打牌人嘴里的一块银牙都照出来了。”秦彤说。再往上,过红绿灯,就是原政府大楼。政府搬去城东后,大楼让给公安局。我曾经在公安局上班,也曾在政府上班。后来我辞职去了外地。唐南生在陈敏秦彤目光的紧盯下,继续浑然不知地朝北行走。过第二个红绿灯就是人民公园南门。人民公园占地三百二十亩。人民北路的北段和永修路紧贴它的西面和北面。人民公园的南门前,有一块两个篮球场大的广场,时有老妇人结伙在此跳舞。这一天也不例外。通过视频画面,陈秦二人发现唐在广场边上的石凳上端坐良久,后来弯腰,让双肘抵在大腿上,又用双手抱住低下的头。他似乎在经历一阵巨大的病痛,兴许是胃痉挛,总之能看见他的上身在颤晃,特别是背部。在他面前,滴下一摊水。不久他们知道,唐南生那一滴接一滴往下滴的并不是汗,而是眼泪。他也不是身体不好,而就是悲伤。这简直是奇迹性的发现,此前可从没人看见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哭啊。他哭泣的时间特别长。那哭泣的水箱干了,又添进来新的一箱。那些跳舞的老妇人表情麻木,专注于自身肢体的动作,对此一无所知。唐南生边哭边拉扯头上的头发,他口袋里全是从肯德基顺来的纸巾。他展开纸巾擦拭鼻涕和眼泪,然后将它们揉成团,地上到处是他扔下的纸团。走上马路后,他一次次将双手朝两旁的空气插去,脸上还在哭泣。这时有人看见他哭了。通过监控视频,陈敏秦彤发现,有一辆密封式三轮车和唐南生相向而行。唐南生在马路东边走,三轮车在马路西边走。

造福千万民。

接近时,三轮车驾驶员拨开塑料车窗,探出头观看。其间,车辆并未减速,但轮子向唐南生这边拐过来不少。似乎是为了凑近看清楚一点。而后,三轮车加速,扬长而去。在人民北路的北段,路西是废弃的钢管厂宿舍,路东是公园围墙,五百米的路程,摄像头的架设开始稀疏。这里应该有五块各长四十米的盲区,其中第三块被博物馆自装的摄像头拍摄到,因此只剩四块。陈敏秦彤看见,唐南生带着他被路灯照射出来的影子,一次次出现在镜头里,一次次消失在盲区。直到他来到环岛。在环岛他已经完全正常,既不看路上的行人,也不哭泣,而只是专心于如何走回红叶宾馆。永修路上的A机位和B机位捕捉到他东行的踪迹。但是在经过B机位,走入那段长达一百四十米的盲区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C机位一直没有拍摄到他到达红叶宾馆。这时是九月十三日晚八时零四分,从这时起他失踪了。也可以说“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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