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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第3/5页)

公益随国策,

十八

银象公司魂。

唐南生消失于永修路上第二段监控盲区。盲区内,路南有住户二十六户,路北有二十五户。路北之所以少一户,是因为要留下一条巷道,便于车辆通行至附近裕丰村。陈敏秦彤二人认为,九月十三日晚,唐南生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失踪,只能是通过以下途径:

唐公宝岛人,

(1)从巷道离开;

这样夸口吹牛的事,别的融资者也会做。使唐南生领先一筹的,是他懂得适度披露自己和项目的弱点。他发给客户看的《江南湿地公园及江南实验养老小镇项目前期可研报告》,四十页厚,用两会专用石头纸印制。《报告》的一部分笔墨用于阐述项目的宏伟计划,比如围绕红乌现有资源创建江南湿地公园、江南鲜花广场、江南实验养老小镇、江南实验老年医院、江南实验护理学院,打造一个总投资额超三十亿元的综合性商圈,使红乌成为“产城融合、宜居宜业的滨水生态园林城市”“亚洲首选老年生活城市”;另一部分笔墨则用于披露公司、项目自身的不足及所面临的困境。比如提到我们红乌市时说:“人口基数小,且呈现人口外流趋势,城市化水平低,属于内需型城市,房地产市场需求增长幅度极为有限。”有些不足的指出甚至达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比如指出项目用地南临303省道,道路货车通行较多,有较大噪声影响。且西临武九铁路,噪声不可避免。还有,项目目前与外部只有一条出入口相连,通达性差。然而正是这种“面对问题、正视问题的态度”,使客户感受到唐南生“想做事、认真做事的决心”。他们都说“这样的老板绝不忽悠”,是“投资界的一股清流”。一位本地诗词爱好者为此赋诗:

(2)进入永修路五十一户人家中的某一户;

更江南集团还租赁三辆大客车,将一百名我们红乌的潜在客户载至邻省某市江南鲜花港参观。进入闸口,检票员手按计数器清点人数,并未拦下一人验票。大家以为,因为自己是唐总的客人,唐总已打过招呼,事实是更江南方面预先团购好了门票。进去之后,一名穿藏青色套装的导游追上来,一边掰开嘴前的耳麦,一边用雪白的牙齿和甜美的笑容说,失敬失敬,不知唐总的尊贵客人这么快就到达,抱歉来迟了。她提醒,因为大家是内部客人,参观最好低调进行,这么做仅仅是为着使大家不受游客打搅。她将大家领上瞭望台,手指远方。于是大家看清,在鲜花港边沿,种植着一圈有四种颜色交替呈跑道形的花带。在花带以里,又种植着一圈类似的花带。在这类似的花带以里,又种植着一圈与类似的花带类似的花带。“不知大家注意没有?这样四四方方的花带,鲜花港内一共种植三层,合起来就是‘四四四’的回声,反映出花海创办人唐总对祖国‘二幺〇四工程’的回应。”导游说,“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个八卦。大家肯定比我清楚京东商城。取名‘京东’,是刘强东为纪念自己和恋人龚小京的一段爱情。今天,我们看见的鲜花港,从设计、投资到拿地都离不开唐总。最终的掌控人,我们在大广告牌上也看到,是江满月小姐。我想说,唐总和江小姐认识多年,感情早已超越友情,但因为各自组建家庭,彼此唯有以礼相待。两人爱你在心口难开,最后只好将一段情缘化为招牌上的两个字。‘江南’,就是从江满月小姐和唐南生先生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我们红乌有一位投资人推搡旁人胳臂,说:“搞,我怕还是搞了的啊。”众人爆笑不止。游览毕,导游随客户上车,去苏杭继续参观。一路所见如东方之门、诚品书店、阿里巴巴、绿城地产、娃哈哈,在她嘴中,无不与唐总有莫大关联。似乎是为了给今后唐南生无力还款埋下伏笔,她还说:“我们唐总呀,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摊子铺得过大。钱都撒下去,产生利润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呢。”后来我们红乌有人醒悟,哪里有在花海工作的导游跟自己四处跑的呢。这还不是老骗子唐南生请来的托儿。可惜有此觉悟时,钱已转账到对方户头。

(3)搭乘路过的交通工具(滴滴、公交、私家车)离开。

然后我念“二幺〇四”,你们念“四四四”。

以吴胜火为首的我们红乌股东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他们认为不能排除唐南生搭热气球逃走及被化尸水处理掉的可能性。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两名身高相同的预备警察走进永修路的同时,寒冷的天气跟着降临。天空压得很低,雪花在风的吹动下到处飞舞。沉甸甸的落叶堆在沟渠旁。地面变得湿滑,车辆一辆辆奔行过去,各种款式的轮子卷起地上黑色的泥水。几乎还在上周,人们还穿短袖上衣,本周就不得不穿上秋衣秋裤、羽绒服,围上围巾。夏天它消失得比爱情还快,而冬天一旦来临就坐稳它的江山。我想起自己离开红乌,就是源于对枯燥无聊的工作和湿冷天气的双重厌恶。北方的干冷是可以抵御是可以去好好相处的,南方的湿冷却不能。南方没有暖气,室内的水泥地总是渗水,比室外还冷。人穿的贴身衣服过了一会儿就湿透,粘在脊背上。人被逼得没有地方可去,宁可抱着烧红的铜柱把自己烧死,也不愿意待在寒冷刺骨的世上苟延残喘。我记得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中,我和兄弟被迫走向路边,解下龙马运输车冰冷的车厢挡板,拆开绳索并将它从扣眼里抽出来,掀开青色苫布,将从外地批发来的货物搬进仓库。我们家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一家人活下来全仰赖于此。现在只要看见运输车我就恶心,这种恶心甚至波及蓝色这种颜色,因为当初所有龙马车的车厢都刷着这种颜色的车漆。甚至听到这种车鸣笛我也会冷得哆嗦。一听到,我就想到自己要张开皲裂或长着冻疮的手,去提捆扎在纸箱上的打包带,让它的边缘像刀一样割进指肉里。利润是如此的少、如此可怜,人还得在这样的天气出来劳动,累得半死。父亲的脸和冬天一样冰冷,没有表情,只有简单的命令和无可挽回的裁决。想让他过来搂住你安慰你,做梦吧。一切所见全是彻骨的冰冷。树枝是冷的,桥是冷的,枯草是冷的,水洼是冷的,甚至在店铺和餐馆帮忙的女孩也是冷的,因为没文化。没有文化就没有愉悦,只有负担。与之性交有如自我谋杀。河里边没有水。依据一动不动的电线杆,我们知道该死的柳条在飘拂。我还记得一位养老院的老人不慎滚下床后,冻成冰柱。火化的时候,人们要用铁锨先把冰敲碎。

这里有我们的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两名预备警察,仪式感十足,按照“南一家北一家”的次序,一家一户地进行搜查。从盲区西头一路搜向东头。我赌他们手里没有搜查证,后来事情被证实果然如此。逐户搜查是两人的意志,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体现自己对人生经手的第一起“案件”的重视。没有人给他们别的机会。我们常在一些球队替补队员那看见这种郑重其事。哪怕只是给这名队员几分钟的出场时间,他也会把事情的程序做足,把它产生的可能性都实践掉,哪怕教练本意只是想利用换他上去消耗一些时间。我们红乌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领导的想法也是这样,只是出动两名实习生来搪塞那些更江南股东。要是有人质疑,领导会说:“他们就不是警察吗,还考上研究生呢,比我们所有人学历都高。”领导不会批准他们去搜查,也不会阻止。领导不会说“你们去做做样子吧”。面对他们高涨的热情,领导只是强调:“切记不要惹出事来。”因此我赌他们拿了一张过期的或是空白的搜查证,在入户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取出来又放回公文包,表示已经向户主出示过,神态不失自然。前边交代过,永修路过去叫农商路,是农民进城买房的地方。因此这里的住户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对法律程序了解更少。你就是不出示搜查证,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陈敏秦彤就这样一户户地进去,东寻西觅,翻箱倒箧。席梦思床垫都推起来,怕床下藏尸。家里还有未填封的水井的,须拿长杆捅向井底,看有无异物。后来他们还游说在警犬中队实习的同学牵来一条四腿棕黄、前额发黑、背部滚烫发热的德国狼犬。狼犬进门后找到楼梯,一跃而上,把每个房间跑遍,然后快速回到楼下驯犬员跟前,摇晃尾巴。应该是等待后者计时,给它奖赏。挺吓人的。陈敏秦彤二人一直没有搜到唐南生失踪的证据和痕迹。他们搜到一家时,有几名街坊正聚拢在客厅带孩子。陈秦二人忙时,她们欲言又止。等两人要走,她们中的一人轻轻捉住他们的衣裳。

这里有我们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陈敏秦彤问。

记录着我们的足迹与汗水。

那妇人低下头正要放弃陈述,旁边有人推她胳膊。于是她鼓足勇气,举起左手,让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相连,构成一个圆圈。同时拿右手食指捅那个圈。

历史承载着每一个激动的时刻,

“啥意思啊你?”陈敏秦彤说。

融资前,唐南生去本地东方红艺轩工艺品店定制半卡车的奖杯、奖盘、奖牌、奖章和获奖证书,还有一些摆件。我想之所以在本地定制,一是怕材料易碎,不宜长途搬运;一是唐南生融资经验丰富,认定客户尽是些蠢货,事情做起来没必要太过谨慎。现在有些骗子对受骗者的不尊重已到顶点。我曾见骗子接受采访。他说:“不是我要骗他们,而是他们要我骗。我不骗,他们不干。”或者,“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骗你们的。他们说你怎么能骗我们你是骗我们的呢。”他说:“盛情难却,我只好骗咯。”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后来人们在讨债队伍里发现东方红艺轩的店主。他们夫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更江南集团投资三十万元。唐南生到省会找打字店合成一些自己与领导、明星、富商的合影照片,并租用一辆玛莎拉蒂轿车。轿车自带车牌,号码后四位是2104。唐捻断茎须,计上心来。以后他和他的业务员总是说,国家用五十年时间发展第一产业、第二产业、第三产业,成绩有目共睹。步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六十五周岁以上人口占比超百分之七,至二〇二七年,将达百分之十四。中国从老龄化社会迈入深度老龄化社会指日可见。对这一严峻形势倘无应对,大好基业将轻易葬送,一切美好也会付诸东流。所幸我们政府最擅长于面对困境,解决困难,他们像我崇拜的南加州大学经济学家李松(Sunny Lee)所说的那样:“若不能克服自己的弱点,就把它变为优点;若不能克服不利形势,就把它变为有利条件。”他们在过去将人口负担变为人口红利,使超过十亿待养的国民变身中国晋级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建设者;今天,面对“养老困局”,他们除开针对人口生育政策翰退休政策做出调整,还尝试在税收、土地等方面制定优惠条件,推动养老业的商品化、市场化、经济化翰集约化发展,使养老业成为继农业、工业、服务业之后的第四产业,成为中国经济新的增长点。只是!执政者还不便于公开发布这项计划,一旦公布,就会对诸多等待社保养老的老人构成心理冲击,增加不必要的社会矛盾翰改革阻力。所以!执政者要找有实力的企业、商人翰朋友来,争分夺秒地,悄悄地,把事情做起来。国家对这件事是鼎力支持、有总量布局的,因为不便发布红头文件,就将它命名为“二幺〇四工程”。换言之,是“二十一世纪优先发展第四产业工程”。其实,目前已有副国级的领导对工程公开表态。他在视察时接受采访,称政府的态度是“允许存在,有序发展,严格管理,低调宣传”。这么说不是政府要打击翰控制,而恰恰是以谨慎的口吻将赞成的声音放出来,让参与者吃定心丸。国家对养老业的重视,在我们省体现得尤为明显。我们省森林资源丰富、工业环境污染少、气候温暖湿润、交通网路发达,是“二幺〇四工程”理想的落地省。我们省也围绕国家决策,提出“养老立省”的口号。只是大家还不常在电视翰报纸里看到。但是你看新修的省政府大楼,如果有心去数,就一定能数出它的外墙玻璃一共是二千一百零四块。还有,你们看,摆在我们售楼处的大象石雕,是省发改委赠送的;大象后面的巴西木盆栽,是省计委送的。寓意何在?聪明的朋友马上猜到。对,大!项!目!这些都在说明,我们省要建设美好的养老环境,将生活在长三角、珠三角、北上广乃至亚洲、世界特大城市的富裕奋斗者,吸引过来,安度幸福晚年。我们要建立起一批设施过硬、品质优良的示范性养老基地。今天,这样庄重的任务就落在我们集团、我们公司翰我头上。我本人对此虽心中有愧,但重任在前,唯有义不容辞。你们可以看我们的车牌,它是省政府特意选定给我们的,意思是要我们引领全省的“二幺〇四工程”。尊贵的朋友们,一块车牌虽小,但足以反映出省政府、省领导对我们集团、我们公司翰我的真诚鼓励与巨大鞭策。现在,我提议大家翰我一起念:

她领他们到窗前,指向对面某家,说唐老板可能和那家人有奸情,五十元一次。“冇那么贵哦。顶多三十一次。”旁边有人斧正。

次日一早,有两家银行将贵宾室辟出来,专门处理客户对更江南集团转账的业务。客户将钱如数转入指定账户,集团方面开具收据,作为客户日后领取利息及房产、参与分红并且到集团上班的凭证。更江南集团在售楼处也设立收款处。人们排队交付现金。一些人又犯下失心疯,冲到队伍前,将成捆的钱朝里扔。验钞机因持续工作,滚烫发热,发出就要烧焦的臭味。在人们的恳求下,转账截止日期被推迟两次。因此,整整七天,都有人找更江南交钱。像前边说的,有的人为凑足钱去借高利贷。实在凑不出的,就吵着向更江南打欠条。这就好比人家向你借钱,你反而向人家借钱,好把钱借给人家,从道理上讲不通。更江南予以坚拒,后不知为何心软,给一个人开了口子。这个口子一开,有四十余人仿照办理。

“不过——”妇人说。

“这个不用你管,我们说没钱也没钱,有起钱来,也吓死人。”他们说。

“不过什么?”陈敏秦彤问。

据说续章的搭档、集团董事长唐南生看见之后,眉心紧皱,捡起桌上的玻璃杯就摔。他懊恼地说:“谢谢啊,我谢谢你们(祖宗八代)啊。”然后钻入玛莎拉蒂轿车,扬长而去。续章嘴唇嘘着泡沫,说不能再签,这样签下去会死人的。人们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把他背到老人平时下棋的石桌那儿继续签。就是回到宾馆房间,还有十数人跟去。“你有那么多的资金和那么大的财力吗?”续章说。

“不过不要这么快就过去查,免得她知道是我说的。”她说。

吴迪说:“不麻就把我那份签了。”

陈敏秦彤对视一眼,兵贵神速,出门骑上电瓶车往对面冲。还是依靠前轮撞上墙壁,车才停下来。他们“嘭嘭嘭”地拍打防盗门,大叫“有人吗”。而他们刚离开的那户人家已闭好门,窗帘也拉上,家中在放的电视想必也关掉。一名大马脸女人慌里慌张地打开门。她理着长波浪发型,给本来就大的眼睛画了眼线和眼影,使它们看起来有如牛目,给丰厚的双唇也抹了鲜红的口红。她还可能隆了鼻子。这么冷的天,她微微敞着雪白的胸口。可以说,为了使自己变得富有吸引力,她尽了力。可是这张脸给人的最大印象还是死气沉沉。

续章说:“似乎是不太麻了。”

“说,你把唐老板藏哪去了?”陈敏秦彤问。

吴迪问:“还麻呗?”

女人听不懂,木然地看着他们。少顷,她坐向地面,又侧躺下去,然后不停蹬双腿。两名实习警官问:“你这是咋啦?”

需要补充的是,那些抢到《协议书》的,几乎是瓮中捉鳖,将续章捉到,然后往路肩上一放。“签!”他们带着凶狠然而你没办法举证说它凶狠的语气说。他们看着续章将《协议书》垫在膝头,甩动钢笔,龙飞凤舞地签名,无不面露狞笑。签过百份之后,续章因为想到什么(我估计是罪孽),舌挢色变,签字的手麻痹起来。穿白大褂的中医院医生吴迪走来,抓住续章那比鳖壳大的手背按压,又甩动他手臂。

“哎呀,你们这样诬赖我,我要死了。”她说。

她越如此阻拦,陈秦二人越觉得其中藏着猫儿腻。他们强行往里突,女人则紧抱住他们双腿。他们要想向前迈一步,就得拖动一次她长而丰腴的身体。永修路的街坊多半围过去看,觉得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啦。后来陈秦二人依靠居委会帮忙,还是对女士的住所进行搜查。女士情绪平复后,也对她进行了问话。结论让人扫兴。她和唐南生没有任何瓜葛,她甚至没听说过唐,也不知道更江南。房里挂满她糟糕的油画和诗作。她作为一名文艺青年的身份被暴露了。这就是她羞耻的根源。不久,在我打点行李返京时,我听说她搬去邻县。她家防盗门上多拴了一道链条锁。她跑得就有那么快。我仿佛看见她在逃亡时双手捂着脸,自言自语:“好了,叫你不嫁人,叫你不上班。”

这时,从挂在屋檐的喇叭里传来唐南生的劝告声:“入股有风险,投资请谨慎。涉及钱的事我奉劝你们多加考虑,最好是翰家人一起考虑。考虑成熟了,再做决定。毕竟,这是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又说:“我们双方都考虑一下,今天就签这么多。明天,我们再拿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后续方案。”几个排在队伍中心的人明白到什么,跑向前头。余人一看,也往前冲,为的是抢夺桌上的《协议书》。售楼处的门面只有那么大,一旦有人占据那儿,就有人将他往后拉。那些占据到前排位置的,无不是靠双手死死扒住桌沿或门框才得手的。他们扭动腰身,阻止他人向前。或者学骡马尥蹶子,踢后面人。后面的人呢,有的试图从觅到的人缝挤进去,有的牺牲身体平衡,朝前长长地伸出手臂,有的大呼在前的亲友,请求帮忙带一份出来。半空中全是人所发出的“嗡嗡”的嚷叫声,它们像乱飞的箭支,彼此交会、撞击,甚至是穿透。一时沸反连天。因为拥挤,最前排的人终于扑倒。原本是立体的四脚电脑桌被压成平面。一个人因为踩在带滑轮的圆凳上,仰面摔倒,被送救治。一度,他手上抓着三份《协议书》。他在向病友表述时,感喟不已。原本他计划好一份给父亲,一份给外父,一份给自己。倒地时,他手中的《协议书》被一份份地扯走。“我要是有一份也好,一份也没有。反而得了脑震荡。里外里,隔多大的事。”他说。保安不得不手挽手组成人墙,将群众阻挡在售楼处外。一些人计无所出,想到一门古老的手艺,从钱包取出一张或两张人民币,晃晃,塞入某位保安裤兜。那保安无法抽出手阻挡这不义的行为,只好叹息一声,稍稍让开身体,让行贿者猫腰钻入。这应该是我们红乌撤县建市以来,市区所经历的最大一次群体性事件。其规模似不亚于光绪三十二年上千农民捣毁厘金卡、一九一八年八百农民开仓夺粮六万斤等县志有记载的事。最后,人们在现场再也找不到一份《协议书》,就是连白纸也找不到。那些一无所获的人返回家后,将被连篇累册地数落。对他们而言,痛苦是双重的。一是错过近在眼前的致富机会,二是再次在街坊面前暴露出软弱和无能。过去他们和学区房无缘,现在又没办法弄到一份由银象江南投资有限公司盖章的《协议书》。他们在社会中的估价再次被无情地压低。

妈妈给我编织了一对毛线手套。那些天,我戴着手套,交替让双腿落向地面,站在永修路30号的家门口,看两名九〇后警官像蚕食桑叶一样,稳定而有效率地对盲区领域内的人家进行搜查。一路搜向我们家。灰白色的马路使用多年,还算平整。有一段路面——大概有一米长——微微拱起,汽车经过难免会颠簸一下。不过并不碍事。有几次我发现,骑电动三轮车经过的师傅,眼睛是闭着的。这说明他们在利用这一段好而平坦的路面打盹。有时车辆一辆接一辆地奔行过去,有时一辆车也看不见,光秃秃的马路上只有穿橘色马甲的清洁工扫地。我看着两名警官走到我跟前。他们个儿一样高,不过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粗糙一个英俊。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过来。这种错觉保留了很长时间。我自打看见秦彤,眼睛就再也没办法摆脱他。我们的距离是如此近。我们对视着。我看见他微微张开嘴唇,露出一半雪白的上牙齿。这是一种中间状态。很明显他不急着说话,但又不想抿紧嘴,使人感觉生分。他有一双有光的眼睛。他将眼神微微上抬,半是恭敬半是渴望地看着我。我感受到他对我的信任,这是一个人对上级或耶稣的近乎虔诚的信任。他的脸小巧,皮肤细润如玉。原本弧形的眉毛被修得又黑又直。在他左下眼睑的中心有一颗非常小的痣,这颗痣和散布在脸颊外侧的另两颗同样小的痣处在一根直线上。我甚至能看见第一颗痣与第二颗痣之间的距离,恰好是第二颗痣与第三颗痣之间的距离的一半。在他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带着淡青色小圆坠子的项链(有那么一刻我想我要是这颗坠子就好了)。我们就像有着多年亲密的情谊,如今的见面不过是这种持续的交往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我们这样不知羞耻地对视时,陈敏轻轻碰了他的伙伴一下。秦彤根本不理他。直到我听见自己作为中年男人的吞痰声。我低下头,躲开他火辣辣的目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刚才的失神,一切所作所为,从客观角度讲,就是一名中年男性对年轻女子表露出赤裸裸的馋,色心不死。让我更感羞耻的是对方恰在这时开口。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男性。我醒悟过来,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阴森而单一,男女两性的性别差异在逐步缩小,男性出现女性化的倾向,正如女性出现男性化的倾向。

“买那么多干吗?你家里不生活不吃饭吗?”续章说。

“不像。”秦彤摇摇头,说。

“为什么?”后者问。

“我说了不像的。”陈敏对他说。

“能不能只买一笔?”

“什么不像?”我问。

六年前,一个请风水师看过的吉利日子,唐南生及其更江南集团在刚搭建好的售楼处发售股权,我们红乌人蜂拥而至。队伍排起长龙,超过五十名警察、保安进驻现场维持秩序。邻人的广泛参与、国家机器出面,以及之前市四大家领导(他们的专车车牌正好是从01到04)同来剪彩,使人们感觉自己的投资行为得到担保。这件事直至变为灰烬,庞大的工地结满蛛网,部分投资者还是对唐南生及其更江南集团充满信心,认为时间终究会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队伍前方,一张栗色的电脑桌上,堆放着一摞《投资入股协议书》。排到最前的人坐上带滑轮的圆凳,或者弯腰,在一式两份的《协议书》上签字。唐南生的搭档、集团总经理续章代表甲方银象江南投资有限公司签字。在文件的盖章处及骑缝处已盖好公司印鉴。《协议书》约定一笔股金为十五万元,每人最多认购二十笔。认购股金须在协议签订后三日内缴清。一摞签完以后,秘书又抱来一摞,并在桌面蹾齐。新的一摞签了不到十份,搁在桌面的对讲机发出嘈响,传来唐南生尽力压制的话:“请续董过来一下。”从声气判断他刚从后门进入办公室,对事情发展超出预期深感不满。续章对秘书说:“不要动它。”女秘书取镇纸压住文件。站立后头的保安移步向前,双手后背,看守住它。续章进入办公室。反身锁门时,对外张望了一眼,似乎是怕人们听见将要发生在办公室内的对话。片刻,从里边传来霰雪雨雹般的责骂:“干林娘,我们是要外钱,可是,不要那么多,你知道吗?外钱太多,我们做事的目的就不是,替自己挣钱,而是,做公益,你知道吗?”人们仿佛看见唐南生正揪住续章的一只耳朵,让那只耳朵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汗水从续章的下巴尖滴滴流下。一会儿,身高一米八的续章从办公室走出。他张大鼻孔吸气并且咬紧腮帮子,脸色惨白。坐下后,他将那摞《协议书》揭走一半,丢进抽屉。想想,又从那留下的一半里揭走一半。他对过来签字的排队者说:

“我看你很久,不像是什么杀人藏尸的罪犯。”

人看管得最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钱。为了让人把钱从袋中掏出来,借款方说出比糖还甜的话,频繁许诺。有的还抽出刀子威胁。唐南生让人掏光自己和亲人朋友的钱,有的还去银行和钱庄贷款来满足他,依靠的是拒斥的技术。我得解释,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并非因为我打听过它,而完全是因为我无法不知道它、不得不知道它。有人说,红乌市区有接近五分之一的人卷入这场融资游戏,几乎每家就有一个。我的哥哥、妹妹、堂兄、堂弟、表姐、表妹以及初恋情人,要么直接卷入其中,要么间接被牵连。

他这样说时,还大力拍打我的左臂,对我表示安慰。我稍微推算了下,他应该出生在一九九四年。我没有告诉他,我就是在一九九四年考上他现在所读的警察学院的前身:省公安专科学校。我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做过几年警察。我看着他用拇指巧妙地盖住搜查证上的日期,把那张纸在我面前晃晃。我什么也没说,给他们推开门。

他们后来还去调查九月十三日晚在永修路经过的车辆。直到结束实习,离开我们红乌,他们也没找到唐南生的一根毛。我们红乌的股东亦多次自发去找唐南生,均无功而返。

母亲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十九

自这以后,我家的水就来得特别大、特别猛和特别欢腾。水龙头下冲出的雪白水柱,有大拇指粗,击打于手背甚至有痛感。母亲把积压在箱柜内的衣物全部抱出来洗。洗到后来连抹布也不放过。母亲还找出废弃的皮管,接上水龙头,对着后院的菜地浇灌。那些萎蔫的油菜,一个上午就获得巨大新生。翠绿肥大的叶子摇摇晃晃,越看越淫荡。它们简直是张开双臂,抢着过来迎接水柱。从松过的土壤那里,传来猪一样“吧唧吧唧”的饱食声。母亲同情地看着土巴们,说:“孩儿们别着急哈,又不是没有份,个个有份,都有份。”我在卫生间洗澡。我给身体打沐浴露,搓得到处是泡沫。然后打开花洒,看着泡沫在热水的冲击下,全部掉向地面,从地漏旋转着溜走。我的母亲跑到邻居那儿,提醒他们不要用增压泵:“(现在)水通了,水压正常了。再用(增压泵),水压就高了,容易把水管撑破。”我知道母亲的用意。她是怕自己得来不易的水,被别人用增压泵又给截走。

我想重申,我之所以对事情知悉如此详细,并非我去做过什么调查,而是主动来找我讲述的人太多。这些信息源包括身为更江南股东的亲友,也包括我在公安局工作时的同事。我这次回来待的时间很长。最初,当我醒来时,我需要经过好一阵子的思考和判定,才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几次我的视线会朝着门相反的方向去寻找门。后来我就熟悉了故乡,包括熟悉这些像空气和风一样无处不在的关于更江南的消息。不过,我知道唐南生的下落被找到,还是在离开之后。

土堆边搁着被切下的水管。在它表层长满大小不一的疙瘩。有的地方疙瘩脱落,出现穿孔。盯着它看,像盯着一张被硫酸烧伤的脸,或者一截在手术中被取出的肠子,心中会有惊悚。水管两端被切割得极为整齐。有人说是钢锯锯下来的。有人反驳,恐怕是用切割机切下的。用钢锯切,还不切累死。而且钢锯怎么能切得这么齐。不多久,永修路上开来另一支施工队。一辆自卸车倒、倒、倒,倒到工段边沿,举升货厢。沥青滚烫冒烟,从倾斜的车厢底板滑落向浅浅的路床。工人们用铁锨铲起沥青,均匀浇向各处。又用木耙子推平。又推来一台手扶夯实机。又开来一台振动压路机。将沥青反复碾平、压实。看着沥青不够,自卸车又举升货厢,倒出来一些。最终,摊铺进来的沥青与路面齐平,看起来像一块方形的芝麻糖。几名小孩跑来,踩来踩去,享受它的黏性。他们自己玩玩也就罢了,还招呼别的小孩也来。直到他们的妈妈跑来,大巴掌扇向他们的屁股。

揭开秘密盖子的人叫潘洹夫。

魏寒枫抓住魏星真两肩来回摇动,说:“你呀。挖掘前的土基是碾压过的,密度大体积小。挖出后,土块松散,有了很多空隙。这是自然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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