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厝雨暝 (第3/5页)
下过雨后,天气越发热了。天井里的芒果树,是外曾祖父种下的,已经一百多年了,结出黄翅鱼那么大的芒果。常要小心,果子砸到头很痛。掉到地上的时候,就是一摊香气酸甜的黄泥,里面爬满了果蝇幼虫,看得我浑身发痒。夏天老厝的房檐翘角、海浪型屋顶、天井红砖地面都铺满芒果的香气、黏糊糊的果泥,还有按照节奏蠕动的胖白虫。
“没把老厝顾好,才是下败!”妈妈对着爸爸又喊了一句。
“一瓶乐百氏,鹭禾可以喝两礼拜。”妈妈缩在客厅的角落里,好像在夸我。
“好啦,别说了!”爸爸赶紧把她拖走。
傻表哥拿着一瓶乐百氏在喝,舅舅瞪了他两眼,他才从裤兜里甩给我另一瓶。这可是了不起的东西,好喝得要命,我用吸管轻轻嘬了一口,余下的倒在小碟子里放速冻。冻成硬块后一次舔几口就很满足,可以吃很久。
阿嬷叉着手站在原地,头昂着,带着胜利者的神情。我哇地用力哭了,阿嬷和妈妈第一次这样吵架,果然还是因为我吃了饼干。夜深的时候,雨更猛了,用力伸手抽大地的耳光,然后开始打雷,炸得我寒毛直立,感觉怪兽就快出场了。我不敢回自己房间睡觉,就硬窝在阿嬷床上。她紧紧蜷成一团,像个干瘪的句号。看着她的背,呼,吸,呼,吸,起伏着,我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身体边缘,自己就这样安宁下来,陷入迷糊中。
“园子的工作也不错的。”舅舅给妈妈泡了铁观音,招手也让我去喝一杯。
微光中,我看见外曾祖父的照片变得凹凸不平。他在墙上跟我说,这里太热了,应该装空调。我说,讲真的,阿嬷怎么一下就发现我拿了饼干。他说,怀疑我是很没道理,你自己招来那么多蚂蚁。我说都怪你那时候种芒果树,现在生了好多虫!蚂蚁、白蚁、果蝇还有蟑螂!他说我知道,我也后悔,经常有虫子从我相框边爬过去。我说那还算好的了,我那天洗澡,一只超大的白斑蟑螂飞到我背上,甩都甩不掉!他说阿丽小时候胆子比你大,抓起蟑螂就撕成两半。我说阿祖,阿嬷现在更猛,一扇子下去可以直接打死五只。他看着床上的阿嬷说,阿丽长大了。水把你的脸弄湿了,我说。
“伊给我骂……”我走出门的时候,妈妈跟舅舅正在庭院里低声说话。爸爸上夜班,在睡觉,这个时段谁都不准发出大声音。我被结结实实用蓝白拖揍过几次的。
后来尿把我憋醒,都怪睡前打雷,害我不敢去厕所。我挣扎着起身,发现雨已经停了。世界一片安静。我轻轻下床,赤脚走过客厅,拐到左护厝的厕所。我把热乎乎的尿排空,然后卟噜地放了一个水屁。
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阿嬷房间里浓浓的樟脑丸味,总让我昏昏欲睡。
然后“嘭”!然后“唰”……然后黄色的烟雾弥漫过来。
是——“婚”“飞”。老师用力又念了一遍。她说水蛾们一边飞一边结婚,然后翅膀就会脱落,双双掉在地上,钻进黑噜噜的地下,再也不出来。
我冲出厕所,在月光里,看见对面冒出黄烟。右护厝全塌了,杂物间和我的房间灌满了黄土。
班上每个人都很认真地重复这个词,但好像都没懂白蚁后面是哪两个字。我们说:“纷飞。”“昏灰吧?”“是风辉啦。”
“阿禾阿禾!”妈妈在大声叫我,看到我后把我紧紧抱住。爸爸和阿嬷也赤脚站在天井里。
我僵在阿嬷房间里不敢出去。不要动,阿嬷用这种音量说话的时候,就原地不要动。有几只水蛾还在围着房里的灯泡飞。老师说,在潮湿天出现这种密密麻麻的场景,叫作白蚁Hūn Fēi。
我听见潮水的声音,然后客厅的屋顶也塌了下来。我记得有密密麻麻的蛾子,像一股黑色的厉风,旋进了老厝,振翅的声音毕毕剥剥,如同浓焰。银冶的月亮下面,它们像一支来自未来的精密部队,在倒塌的尘土里兴风作浪。可爸爸妈妈后来都说,那天雨后没看见蛾子。
“下败!我们家的厝,永远没可能租给那些死外猴啦!”还是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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