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路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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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时间里,宝如把这些话重复了几十遍,可她自己浑然不觉。痛苦就是一种会痛的苦。废话。痛苦就是烈火的窑,就是一辆又一辆的车,轧过你的心、你的头。每一天,她女儿离去的那一幕都借由她的口,反反复复上演。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天,她失去了女儿几千次。还有更多次失去,在面前等她。她说她停不下来,想太多次,以至于梦中也是,日日夜夜地重演死亡。我明白她。
宝如说她永远记得,女儿的最后一个清晨。女儿站在二楼窗户那儿,背后满天白云跟炸开了一样汹涌。女儿特意叫她来看,天空中有鲸鱼鲸鱼!前几天还在画册上学到的鲸鱼。她顺着女儿胖胖的小手指,看到远方小岛上浮着一只粉红色的发光小鲸,两三秒的工夫,迅速暗淡下去被剥夺了色彩。后来,云都化开,海面一片粉红。宝如总想不通,为什么女儿要在大冷天走到那片荒海滩上。后来她又说,女儿可能是想去看鲸鱼。可是,我们岛上从来没有鲸鱼。更多的时候,她就反反复复说同一句话:孩子都没顾好,我做人家什么老母?
终于有一天,她能下楼了。我们一起在沿海的小路走,能看见远处灯光晦暗的岛。突然浪变得很大,天上也落雨,我俩衣服都淋湿了,走路时用力靠在一起,才觉得暖一些。她鼻音浓重,聊到她的儿时回忆。她在离我们很远的岛屿长大。
接下来几天,我忙完店里的事,都找宝如一起吃晚饭。宝如开始会说一些她女儿的事情。她唯一一次出行,就是去年春节带着女儿去外地旅游。女儿看着博物馆里巨大的母鲸标本,突然眼睛挤成缝,淌出水,肉乎乎的小手在脸上不停地抹。她断断续续地说,妈妈,肚肚。宝如感觉好笑,仔细看了那只标本,才发现母鲸肚皮上有条缝起来的明显疤痕。她抱住女儿,跟她说,板子上写了,这是搁浅的鲸,科学家把内脏和脂肪拿出来,再填充、缝好,就做成标本啦。可女儿还是哭,摇着头指宝如的肚子。宝如说她后来才明白,女儿是想到了她肚子上剖腹产留下来的疤痕。那时,女儿凑近宝如的耳朵,抽抽搭搭地问,妈妈也会死吗?妈妈要是死了,我去哪里看你?这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白色的庭园里,跟我阿母说过一样的话。阿母,你会死吗,死了以后,我去哪里看你?
她小时,在海边捡到过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后来,有个斗笠遮住面庞的渔人父亲来接那孩子。暴雨中行船来到她身边,一把抱住那孩子,可又忍不住结结实实往他屁股来了一下,怎么走得那么远,回得那么晚。孩子纳入船舱,伸出小小的手向她招摇。那面容难辨的父亲,像冥海船夫,向她庄重地点头,然后摇着手中的两只桨,渐行渐远,直到海已经翻腾成一片白水,直连灰白的天。瞬间,压住全部天空的云层融化开,如同烟雾一般向四处弥散。那时候,她就知道,大雨将止。不属于她的孩子,被他的父带走,越来越远。就在那一刻,水中有白海豚跃跳。她一直记得儿时那个画面,不知为何就是忘不掉,似乎有些信息还没传达。
我从宝如家出来,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月亮是半块烂掉的果实,逐渐歪倒在大地上,被大风吹来的厚云掩埋。月亮每天在天上永恒地朽坏着,永远被天狗吞吃着。生命太短是可怕的。但永恒更可怕。我们就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而我,也跟她说起一些平常不跟人讲的话。比如我少年时,怎么在庭园的人工湖里发现我的阿母。我没有想明白,她究竟是如何下决心要走那条通往水底的路,她怎舍得抛下我一人。就在那天,阿母吃酒醉,还笑盈盈地跟我说,妙香,有了你,阿母今生没遗憾。我生气她吃酒,就没说话。我没说阿母我欢喜跟着你,有你我安心。她就这样死了,使我害怕不仅在此生,在永生,都会跟她永远分离。阿母的笑脸,就是死亡的容面。她捞出来以后,样子跟睡了一样。我守在她身边,一直到别人把我拔起,扔到一边。我说不清,一个人的路,是注定的,还是不停变化的。说完我有些后悔,怎说了这些。
她说好。
宝如眼神发沉,我知道她进到记忆里去了。我们都沉默。鸽子的影子在桌角旋了好几圈,宝如才开口,说她知道我当过语文老师,本来很怕我会跟其他人一样,忙着教导她各种建议,还年轻,再生几个,别跟丈夫吵架,大家都不容易,或者是,让爸妈来陪你什么的。可我什么都没说,只说了自己的经历。
我说宝如啊,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她说话的时候,我大多时间只是听着,有时也会发呆,年老就是如此。特别是吃饱以后,很困,坐着睡过去,醒过来,她还在说。在她家时,就任她说,我自己跑去厨房里做饭。我想,别的办法没有,就是吃和讲,吃和讲,好像一只小船的两支桨,把人从茫茫冥海的边缘划到人世的岸上。她丈夫回来过一次,把家里的纸箱都搬走了,说再收拾一下那边的房子就差不多了。
宝如说好。
渐渐地,也能在菜市场看见宝如,她说老是让我带菜来吃不好意思,也去买些肉给我做丸子。她家中开始有了水果,桌子上摆着撕开皮的芦柑,或是切成金色星星的杨桃。有一次她还做了很厚工的五香卷。开始在乎体面和公平,我想她是好些了。我为她高兴,也开始有些失落。
我说,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宝如啊,等到十五,我跟你和志坚去你们老家走走。我心里想的是,过了初三,就是初四,过了春节,等到十五。日子只要一天能熬过一天,人就能好起来。
我开始自觉与宝如保持恰当的距离,她不找我,我也不主动打扰。
我刚才开冰箱的时候看见了,保鲜层是空的,最中间只有一个儿童塑胶碗,摆了一片咬了一口的煎菜头粿,用保鲜膜缠裹着。那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状况。陷在悲伤中出不来的人,悲伤成了他们身上的利刺,不是向内扎就是向外扎,反正要见血。亲近的人,再怎么忍也很难让人满意。
吃到这个年纪,我发现扶人走一段难走的路,要准备好路走完后对方会尽力避开你,因为你见证了那段不堪的日子。不要期待有什么感谢,更多是疏远。对方毕竟好起来了,这才是重点。但我的心还多少有些不安,宝如仍不肯让骨灰盒安葬,事情没有真的完。
对,志坚说要我一起回老家。收拾到一半,我们又吵。我用力踹他,把他踢出门,他没回来。他竟然要把我女儿的东西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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