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钟声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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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螺走的那天晚上,添丁独自坐在房子里。他把脚放在茶几上,珍惜地嗑着一包葵花籽,感觉轻松。窗台外的玻璃瓶接满了雨水,在水壶里咕嘟嘟地煮开,向空气里散出更多潮湿的丝絮。那只紫砂壶养得温润亮滑,添丁冲了一壶茶,倒掉,再冲,放进小杯子里,趁着烫嘴小口小口地喝。这里的人不懂茶,一缸一缸地牛饮。之前想做生意送人一盒珍稀好茶,竟然后来被拿去煮了茶叶蛋,添丁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好笑,但是心疼,钱越来越少的时候,他开始知道跟水螺的日子也在倒数。但花钱却越猛了,就像沙漏最后的沙子,总好像走得更快些。那天,他们轻易就买了这只昂贵的紫砂壶。慢慢倒数还不如快点结束。
水螺是愿意在一起快活的人,这样的日子结束了,他俩也就完了。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很坦然,就像几年前面对她的渔民老公一样。添丁说再等两个月,我可以赚。水螺说添丁算了吧,别搞得一身债,不值得。然后她就出马,跟房东把押金全数抠了回来,还给添丁。到那城市第一年,水螺就能说当地话了,跟房东交涉从来都是她去,这最后一次也是如此。水螺收拾好东西搬走时,世界还拢在梅雨季的湿黏里,风一丝一丝绵延地吹,阳台的衣服发出隐约的臭水味。陶罐里种的发财树和芦荟歪倒,死于烂根。
添丁记得那一天,外面暖湿的风吹进来,他忍不住想,这风经过他的岛屿(那里有阿霞和玉兔),牵拖了满满的水汽,然后被这座城市困住,凝滞在这里就没完没了地下雨没完没了地下雨。他突然抬手。噗嗒!热烫烫的茶壶甩到地上。声音沉闷,并不脆,茶渣飞溅。晚上雨停了,纤细的月牙带着毛边穿透出来,随即被水汽晕染,又渐渐融化进云层里。这样的安静,会这样膨胀,对耳膜施加压力。过去的四年,她们是这样过的吗?添丁在客厅角落里,抽出水螺本来打算大干一票的产品,据说是数百种细小的籽粒磨成的粉。一小包三十元管一顿,包治百病、长生不老不是梦。添丁自己从没舍得喝过,泡一杯来尝。哎,也就是浓稠版芝麻糊。他认真地字字阅读着产品背面的说明,绿色的黄色的漆黑的晶亮的种子,香气甜的酸的涩的花朵,森林阴影里柔软的黏腻的菇类,最后都成了粉末搅和在一起。他想起有一次玉兔上火,他拿来绿豆用开水烫了绿豆衣水给她喝,再拿绿豆仁用砂锅炖成糊,在冰箱里冻成冰棍,小女孩兴奋地舔了又舔。还有岛上那家花生汤,把花生捶了又捶,打出透明的色泽,再熬成一锅奶白色花生汤,加入细白糖,香滑,阿霞有时下班后会给他买一碗。还有糯米麻糍,黏糊糊在牙齿间纠缠,一家三口去看完电影后,买上一袋,回家配着茶吃。他肚子咕嘟嘟响起来,手里那杯粉末什么都有,但就是不管饱。走进厨房,厨具都落了灰,自己好久没做饭了。原来做饭不是负担,是爱好。
添丁回民宿,认真地刷厕所,先用强力洗涤剂刷一遍,再拿消毒液擦,一只又一只晶亮的马桶,他把它们刷完,阿霞就不用操心这个。他突然觉得很踏实。他明白自己过去一直可以逃跑,是因为总有人给他兜底。他从老鼠身边逃走,从阿霞身边逃走,都觉得理所当然。他觉得自己尽心尽力地贡献了价值,陪老鼠找乐,给阿霞一段日子,依靠他们活着。直到跟水螺在一起那几年,添丁才搞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瞧不上的饭馆,其实一点也不好做。他认真管理余下的钱,用股票让钱生钱,间或赚过几次,心情大好,但大部分时候跌得一塌糊涂,大概是惩罚。他知道自己活该,再用力抓住的钱,终究也用了个精光。
就是那刻,添丁决定要回去。哪怕要向岛上所有人低头认错,也不觉得羞耻。
后来在医院里,都说添丁是有孝老父——对女儿孝顺得很,对阿霞也孝顺得很。添丁自得其乐,每天帮着阿霞看民宿,还换着食材给玉兔做饭。他说,民宿和医院他都能一把罩。有一日,他给玉兔送完自己炖的菜鸭母汤,在仁爱医院楼下遇到阿霞。医院的小花园挺局促的,阿霞靠着那棵歪歪的小紫荆,玫红色的花瓣,像片薄脆的船,停在她的波浪卷上。她佝紧着。当年一颗多汁的木瓜,怎么变成了山核桃。添丁过去跟她借火,她轻咳了一口,伸出两根短手指,从屁兜里夹出打火机,甩给他。他点上烟,猛吸几口,忍不住问,你说,玉兔这样是不是因为我……结果被阿霞打断。店没人看吧,阿霞问。没,添丁说。那你还在这儿抽烟,阿霞说。以后怎么办,添丁还想说话。早不想这个了,不然怎么活到现在,阿霞低头看了看她那只金灿灿的表。添丁赶紧把烟掐了,扭身往民宿跑。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挺好。
月亮从南边的岛屿再度冒出来,是满月。玉兔坐在医院里,刚拿到添丁塞来的鸭汤,不知道他为什么变了。之前不管不顾,随便就走的父亲,现在又一副把她捧在手心的样子,很享受慈父的操劳定位。
连阿霞也不能否认,回来后的添丁,终归还是爱女儿的。玉兔确诊后,他忍不住哀哀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愿意去配对,给出内脏。只是医生说,那肿瘤盘根错节,实在不能切,只能把它控制住,越久越好,才是最好的方式。
玉兔总是把汤推给自己的男同学。这个高个子男孩周末经常趁没人偷偷来看她。有一天,他们一起听五月天的《憨人》,玉兔问他你听得懂吗?在岛上这么多年了,闽南话也只会说两三句。他会说嘘,认真听啦。然后下一首就播《心中无别人》,还是闽南语。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候,缅栀子的香气悬挂在风的尾巴上,窗台上的白猫都舒服得睡出鼻涕泡,男孩脑袋在逆光里毛茸茸的,跟着音乐摇晃。听到一半,男孩问玉兔,你听得懂吗?玉兔脸就红了。两个人没话,相对坐着怪尴尬,脖子酸酸的。
回来的那天,他竟还有脸去敲原来的家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添丁在对街找了个房子住下。那时阵,玉兔已在上大学,二年级例行体检后,突然被医生叫回去。她经过进一步检查,就直接住院了。阿霞真的五雷轰顶,天天在医院里陪床,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玉兔,自己偷偷在楼道里憋着哭。不知何时,孩子身体里竟然埋了这个定时炸弹,明明从小到大都把她照顾得小脸红扑扑。
出院第五年,玉兔开始筹备婚礼,还是邀请了添丁。就当个美满的摆设好了。这些年添丁开始“吃老倒缩”,整个人瘪了下去。阿霞让他搬回了家里的地下室。添丁常跟人炫耀说自己好命,到哪里都得人疼。玉兔听了,发现自己瞧不起他,但也可怜他。
添丁跟水螺逃离岛屿多年后,终于还是独自回来了。
对于自己竟然会准备结婚,玉兔有时候还是不信。不到万不得已,结婚不是必须项。玉兔出院,跟男友在一起后,才明白家里三个人在一起不开心,不能怪自己。她跟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开心,没那么容易生气。她小心地观察着男友的父母,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要袒露出真面目。一日他们逛街,吃饭的时候男友父母有些言语上的磕绊,走到饭店外面,他妈却习惯地伸出双手,扑住他老爹的一只胳膊。继续走。再没起吵架的话头。原来,夫妻相处可以这样。恩爱装不出,那种内里透出来缠缠绊绊的热乎。后来好多日子,男友的父母也有吵闹,但底子上总不肯互相伤害。啧,夫妻竟然可以这样。自己也是有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婚姻吧?
阿霞自己一个人,也要把生意做得吓吓叫。这么多年来,阿霞改了好几次生意方向。最开始,来饭店的顾客都是外国人,那就搞点半洋不洋的海鲜西餐。后来是港台人,要吃生猛海鲜,什么怪来什么,山里海里、长得越歪叽拽的越好。港台人走,上海人来,别的倒还好,就是超爱讲价,一条街比价过去,有的店都被逼急了,往外撵人。那时候阿霞当机立断,把海鲜饭店改成岛上唯一的咖啡馆,不用每天在灶台转,生意反而更好。再后来,高铁通了,各地的人越来越多,咖啡馆不划算了,拖家带口进来只点一杯咖啡,蛋糕也不点,五台手机还要一起充电,租金也疯涨。还怎么做嘛?后来阿霞开过芒果饮品、烧仙草、奶茶店,最后发现都干不过那夭寿的烧烤摊,小小一方炉子,几分钟就可以烤上一百串,客人拿了就走,也不用大场地。阿霞不肯做烧烤,累,也怕熏坏房子,最后干了民宿,偶尔还忍不住做饭给住客吃,等着大家夸她,头家娘,人美心又好。
少年时,玉兔也曾偷偷想过结婚。像天恩那种男孩,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一起吃饭也很好。可是父亲走后,玉兔和天恩之间就永远变了。谁叫天恩是水螺的儿子。谁叫玉兔是添丁的女儿。两个人在操场或者走廊面对面遇到时,就能感觉到有一道深厚的海浪永远地横在他们之间。一开头玉兔还没有觉察,反而用力想抓住天恩,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我们一样。可天恩愤怒地推开了她,把她一把推进泥地里,好像做错事情的是她。她也狠狠地抓起泥地里的石头,向天恩扔过去。从此他们俩在学校里再也不说一句话。长大以后,他们都觉得少年时的事情不值一提,也知道那时候的彼此攻击是一种无地处理的悲伤。都能理解。玉兔很少想起那支红色的油柑串,到底是小猫爱小狗的情绪,随意就消失了。
阿霞整了整自己歪掉的皮裙,厉声训斥厨子没路用,以后好好学着点!可当她自己躲进厕所时,软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无声哭起来,叼着的烟都哭掉在地上。这不是男人该干的吗,那该死的男人跑了,让她自己来面对。哭过以后,她就可以面不改色地搞全蛇宴、蛇皮烧烤、蛇肉炖汤、龙虎斗、双蛇入海、金蛇出洞,举刀剁小蛇,徒手抓大蛇,反正没有她拿不下的。
玉兔觉得自己早学会了接受。大约就在医院里,在针头找不到血管那时候开始。护士扎针,血流不出来,于是她们会把针在体内轻轻转。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玉兔开始学会了接受。这种品格妈妈身上有,没办法先天遗传,只能后天习得。接受,然后继续。接受,然后继续。就接受,如羊被牵往待宰之地那样接受。本来发现自己得病的时候,她就决定了自己一辈子单身,不拖累任何人。可等到大学毕业回到岛上,男友在她面前跪下来的时候,她立刻把手递过去,让他用那只偷偷买来的透亮钻戒套住手指。
那是阿霞第一次在饭店里杀蛇的时候。那时候还是最初的海鲜饭店,主打生猛海鲜,吸引来了第一批香港客,人家要吃蛇,她也有备货,可是厨房里竟然没一个人敢动手。蛇是冰凉的,无声地蠕动。是她自己,脚上还穿着高高的皮靴,举高菜刀,狠狠给它剁下去,蛇的头,弹到了一边。
如果你非要这样,我陪你。玉兔不知哪来的豪气。
其实一直有个软软的阿霞,躲在杀气腾腾的外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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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阿霞在客厅听见玉兔在念英语,一个词一个词一串一串地蹦,都是阿霞听不懂的,读累了就吃两颗葡萄,还去厨房用乌龙茶加蜂蜜,咕嘟咕嘟喝下去,继续念。阿霞慢慢觉得放心,玉兔以后长大了哪怕就是自己一个人,哪怕去很远很远的城市,也可以过好的吧。阿霞心中舒爽,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恩盯着海,觉得波浪是秒针,哗……哗的,往复推动着海洋中心的这座岛屿。泡沫牵出丝线,时间的发条乱窜。
年岁再过些,阿霞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轻轻依偎在自己身边,跟自己一起咯咯大笑了。女儿更多是抱着电话,跟朋友没日没夜地打,笑容和兴奋都在朋友们那里。玉兔还学会了自己热饭、自己做家务,独立得很。这不就是阿霞要求的吗?玉兔尝到了甜头,不再跟妈妈那么亲近了。阿霞开始有些后悔,用自制嘎吱嘎吱的牛奶刨冰、香味酸甜的草莓酱、最新的电脑和几张五月天演唱会门票笼络,玉兔也开始柔和下来些。
岛屿已经变了,开始老化。
“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面子!”玉兔长大些,不再沉默,对着阿霞吼。“死孩子,敢跟我使个性!”阿霞身高上还是有优势,用力把手边的书向玉兔砸过去,但也精准地控制着,没砸到玉兔身上。玉兔从此跟阿霞开始了几年的激烈争吵,最生气的时候,玉兔会把阿霞的毛巾放到地上用脚踩过再挂回去,阿霞会用力摔破一两个脸盆然后嗷嗷大哭。
附近的避风坞前几年建了一座矮堤坝,当地人忍不住直骂憨呆,这只会让淤泥越积越重。果然船坞污泥渐深,到今年,几乎无法再停船了。不过,船早也没有了。阿爸的渔船被收走了。收走就收走吧,天恩的阿爸,也在变化中。他长期浸泡在受难的沉默中,甚至一度变成了某种类似于石莲的植物,歪倒在墙边或是沙滩上。家里的渔船因为有段时间不怎么使用,生出根芽,每日被海潮和缆绳反复挑衅,反而有了声音和动作,变成类似于动物的东西,比如褪色、滑腻的白海豚。他和它都被剥夺了原有的样子。
玉兔的成绩,本来阿霞都不怎么看,稳居全班倒数第一。可后来玉兔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因为阿霞紧迫盯人,花时间花钱给你娘往上冲,每一科都不能跌出前十名!能第一是最好!玉兔考完后,发成绩的时候肚子会剧烈地疼起来,发完卷子手心就会从冰变成热乎的。阿霞看到考卷,慢慢地越发有底气,在妈妈们的茶会上,特别是那些不熟的妈妈也在的时候,阿霞会大谈教育经,把玉兔的成绩一一报出来,让所有人都夸赞。那种得意的姿态,玉兔感到厌恶。
天恩现在承包了菜市钟楼,改成了一家网红咖啡馆。他偶尔还会想起小时候,妈妈跟他说,晚上别乱跑,钟楼的指针在夜里是射出来的箭,为的是寻找、瞄准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要是被箭误伤,人就会消失。那女人依然躲在岛上,只要一直躲下去,她就不会老也不会死。汪水螺女士,还真会胡编。
她们俩一起下决心,要过得比之前还要好。玉兔常常去海鲜饭店陪阿霞,阿霞也经常提前下班,带着玉兔去对岸逛街,顺便吃一顿麦当劳或者牛排。但逐渐地,阿霞发现玉兔总窝在她身边,不跟朋友在一起,就又很生硬地推开她,叫她别老黏着妈妈,别培养出什么恋母情结,去跟你的同龄人聊天去。去。她推玉兔的背,独立一点,她说,女孩要从小就学会独立。
天恩今天打算回家最后收拾一下。这老房子终于中了拆迁,开出来的待遇优厚,左邻右舍都恨不得连夜搬走,生怕政府反悔。天恩和阿爸早就搬去街心公园一带了,这房子有一段时间没住了,旧围墙顶端缠满了石莲,看起来像是一朵朵饱满的莲花,可却一点香气都没有,呈现薄蓝紫色,覆盖着冷白的霜。门口的莲雾树,无人打理,都再也结不出粉红透亮的莲雾了,只有些青色细小的果子,还未成熟就全数脱落,掉在地上。
老公添丁和别人跑掉的那段日子,阿霞和女儿玉兔成了最好的朋友。
天恩站在海边仔细端详这房子,却没发现他的妈妈,汪水螺就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下看着他。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恩”。天恩的背突然拧紧了发条,更快地向前走了。从太平洋来的风,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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