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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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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的英文老是考不过。她别的成绩都好,就口语不行,看到陌生的考官就直哆嗦。奇了怪了,之前在葬礼上跟外国人交流,至少能说得出话。一旦到了考场,辛辛苦苦准备那么久的答案全忘光了,而且喉咙卡痰,上嘴唇黏在牙齿上,肚子还喧宾夺主地开始换着方法叫,R&B似的发出各种转音。连考三次都这样,最后一次对方问小菲叫什么名字,她喉咙干到克制不住地狂咳,就这样咳了十分钟,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之后,妈妈劝小菲别考了,休息一阵再说。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应激性哑巴,出国有什么必要,自信心噼里啪啦全部坍塌。这时小菲会想起小时候不懂事,笑过那个死掉的英国人。不知道他怀着怎样的理想远渡重洋来到这小岛上,也不知道他在如何痛苦中闭上眼睛。但努力都白费的失望,小菲如今懂了。

可是哪里那么容易。

小菲牵拖说是新环境不适应,决定搬回岛上找油葱和妙香。惠琴本来不愿意,后来却主动跟油葱讲,一定由着小菲。大概是因为那次,小菲在白天的轮渡码头,突然昏了过去,从浮梯上一路滚了下去,严重失眠的副作用而已。或者是因为那次,小菲告诉她妈和赵叔,她能看见一些东西,听见一些东西。那天夜里睡觉,她眼睛睡着了,耳朵还醒着。小菲确定是一只一米多长的巨型蜈蚣,在房间里没头没脑地乱转。她很害怕,但也不敢睁眼,她说你离开我去吧。它随即翻腾着几百只脚,发出窸窸窣窣连绵不断的声音,去到阳台,而后跳了下去。小菲醒过来的时候,一只脚在阳台外。她没想死,只是受不了那绵密的不断绝的声音。那个铅灰色悲观的声音,每一天比她自己更早醒。它会叹气,冒出一个灰色气泡贴到脸上,碎裂,发出唉的声音,气息湿湿黏黏的,然后小菲才醒来。

好啊,出就出,小菲一口答应。她知道妈妈是要强的,自己没考到好大学,那就去国外,总归更好听些吧?而且她也感觉,自己像一颗妈妈结出来的果子,在她的枝桠上吸吮了多年的汁液,如今果实膨起,也该落地了。她想乘着飞鸟,变成一颗飞到远处的果子。

小菲整好行李,又搬去小岛上,一到油葱他们的地下世界,所有声音和幻象就变得柔和可亲了。她坐在店门口的时候,感觉到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是自然的风,猫一样,深浅不一地舔着脸庞。有时候风大,灌进地下洞里,这条幽暗深长的喉管就会发出一阵绵长的叹息。有时候又会传出放肆的哈哈大笑,那准是油葱又在讲笑话,要么就是那些小孩钻进洞里面探险,他们喜欢鬼吼两声,大笑一番,迅速离开。一个人笑,好像一群人笑。

高考成绩出来时,小菲手抖得鼠标都拿不住。数字跳出来,没奇迹,考得并不好。小菲想去的学校和专业都选不上。惠琴没说什么,但那个期望的大坝垮塌了,小菲可以感觉到妈妈心里的洪水泛滥。赵叔却叫她们别慌,提议给小菲安排出国。

“孩子心里不顺啦。免给她逼得那么紧,在我这儿你放心。”小菲听到油葱打电话跟妈妈说。油葱近来也不顺,他一直想学吹小号,终于闲下来有时间了,门牙却掉落了,他安上假牙,常哀悲说自己真的在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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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岛上再度拆迁,搬出了许多人,一条龙也没有之前忙了,妙香在地下商场闲来无事就种花,门口这些大朵热闹的花是都为了油葱种的。她自己更喜欢房间里那些凝滞的多肉。红刺的仙人球俗憋憋的,奇仙玉肿得像颗南瓜,白绿的仙人掌硬刺从脆嫩多汁的肉里扎出来,最脆弱和最坚硬的常依偎在一起。

小菲大口吃着,发觉很多东西炖一炖,混一混,也就咽下去了,还很好吃,发出一种互相配搭的香味。

小菲这次回来,发现地下商场安静了许多。仔细看,陈老板的漫画屋关门了。油葱跟小菲说,陈老板生癌,已经住进医院里了,他老婆胖狗妹也顾不上开店,全日要去照顾他,所以干脆关门了。反正岛上学校也迁出去好几所,漫画屋也没多少钱赚了。

岛上的春卷要用高丽菜丝、胡萝卜丝、四季豆丝、笋丝、三层肉和狗儿虾炖成一锅,然后搭配虎苔、炒鸡蛋、甜辣酱、贡糖粉等数种料,用一张透明的薄饼皮,折叠着包在一起。咬下去可以吃到蔬菜和肉脂都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唉,小菲叹了口气往对面看。小菲记得有一次有流氓来找他们麻烦,胖狗妹像一只矫健的豌豆射手,操起手边的橘子就向对方砸,又快又准,嘴里还干谯对方祖宗十八代,把人成功吓退。胖狗妹嗓音在不骂人的时候,还是真不错,她在快打烊的时候会掏出一支麦,到广场中心推出自己的音响唱歌,最拿手的是《最后的火车站》:“红红夕阳虽然好,可惜近黄昏,夜晚风吹着阮,一阵冷酸酸。”唱到后来连小菲都会唱了。有空的话,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彬叔搭配陈老板,会一起在胖狗妹的歌声里扭。可如今……唉,希望陈老板能好起来。

油葱见到她俩来,心虚地缩着腰,等惠琴递给他两只锅,才舒了一口气似的又得意地挺直了背。妙香把四季豆塞进惠琴手里,让她帮忙去丝,又递给小菲一袋狗儿虾让她帮忙剥壳。妙香说,今天人多,咱们来吃春卷!

<b>1</b><b>7</b>

好,好啦……小菲连忙点头,搀着妈妈一路走到了地下商场。

小菲正在看书,突然听到一声崩裂。

惠琴掏出了两只锅子,是她和赵叔现在做外贸最抢手的不粘锅。惠琴一只手举一只锅子,阳光照得它们光灿灿的,晃眼。小菲,你妈我是来送锅的好吗?

干!油葱大叫起来。原来是近门的窗玻璃,自己突然破了。妙香立刻出来打扫,亮的碎屑,像一地的珠宝。这时,店内电话响起,业务来了。油葱叮嘱小菲别靠近窗户,等他回来修理,然后就跟妙香拿起包往外冲。

不会是现在就要掏出西瓜刀吧。小菲想。

小菲看不进书,就想去外面帮店里买玻璃,顺便让人来安装。她这才发现,如今整座小岛上都没有卖玻璃的店。她凭着印象一家一家地找,发现的是一家一家的关门再造。现在都是什么凤梨酥榴莲糖大芒果店,都是些岛上不曾有过却号称是百年老字号的店。玻璃店、五金店却都找不到了。

惠琴把包放下。

小菲干脆量好尺寸,坐船到对岸,买了一块玻璃,然后一路举着拿回店里,举得手酸。结果到地下商场的时候,她没看准地上的积水和青苔,脚上一滑,整个人向前摔,玻璃应声碎裂。她赶忙爬起来,看着满地的碎渣,突然发现阳光下闪着草莓色的光泽。再看手上,缓缓淌血。

小菲说,还有妙香姑婆。外婆已经去世多年了,阿公再找也是正常。

血在手臂上划出一条条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蜿蜒着前进。小菲觉得脑子有些空,赶紧走进店里,想给自己止血。妙香已经忙完回来了,在厨房里做事。小菲闯进来的时候,她回头,看见小菲从亮光里走来,她眯眼,再睁开,看见小菲满手的血,白T恤上也全是。哎哟夭寿哦!妙香大叫起来,火速拿出医药箱给小菲止血包扎。小菲吓得说不出话来,见血渐渐止住了,才感觉疼,小声哭起来。妙香把小菲抱住,憨孩子,哎哟,憨孩子。一下一下哄着,小菲慢慢沉静下来。过一会儿,妙香去煮了她每次都自己喝,却说孩子人不该喝的南洋咖啡,用纱布把渣子过滤掉后,倒进去牛奶和一大勺糖,端给小菲。

惠琴盯着小菲看,眼神疑惑陌生,过一会儿却露出清亮的笑。你是在为油葱说话哦?

小菲大口喝。妙香还撕开了提子酥饼。好高级的待遇。妙香坐在小菲身边说,对了,你知油葱少年时阵的样子吗?

小菲突然开口跟妈妈惠琴说,这几次去给油葱帮忙,她定睛凝神观察过,陌生人、相熟的人、中国人、外国人,死去的人就像一截断裂开的枯木,色泽会变得晦暗。灵魂离开他们了,内里就不再有生命流动。死,是一种从里到外,从内心到外皮的死。小菲说,那时候她就想到,妈会死,爸会死,油葱妙香还有赵叔也会死。自己也会死。那如果各人活的时间都有限,就不要互相限制太多。

不知影耶。

下了船,小菲不想直接去地下商场,就扶着妈妈先一起沿着石路往上走,很久没去山顶废弃的园子看过了。她是第一次注意到,被砖头封住的大门两侧,各有一位巴掌大的小天使。孩童的身体、展开的翅膀,都雕刻精细,但头都被齐齐砸断。小菲和妈妈从门边的破洞钻进去,在园子里瞎逛。这里堆积了许多建筑垃圾,土头上面钢筋缠成一团,像是海里的褐色藻类。

我跟你说啊,你看他现在全日一副勇字当头的样子,少年时可不是这样。那时他全家都给人抓去,到街心公园跪着,只有他跑了。你记得街心公园那棵画了红圈的榕树吗?就是那棵,他爸被吊在树上,油葱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没看见他。

隔天一大早,小菲就看见妈妈坐在客厅发呆,好像一晚没睡的样子。小菲看向睡眼惺忪做早饭的赵叔,他也是一脸无奈。妈妈看见小菲就说,走,今天去小岛上找油葱。然后一路上,妈妈都是沉默的,背一个硕大的包。小菲想起德国夫妻的葬礼,怕妈妈从包里掏出一把西瓜刀什么的,也很紧张,不敢说话。

妙香姑婆你也在现场吗。

这天下午,赵叔却偷偷跟小菲说,她妈近来还是知道了油葱和妙香在一起的事。这岛屿到底是太小了,每个人的祖宗十八代干了什么事,没有不被显露出来的。流言说原来小妞不是小妞,而是大了油葱十岁的老妞。就这样一个传一个,流言真的会流动,从小岛向外蜿蜒,淌进岛外惠琴的耳朵里。油葱和妙香倒很坦然,并不刻意掩藏,年纪足够大以后,就被归为一类人了,别人也不敢当面说什么。妙香说过,这样慢慢渗透让大家都知道,或许才是最好的方法。

我也在树上。我只被吊了半天就放下来了,我会服软,会哭哭啼啼哀求。我后来嫁的,就是放我下来的那人。油葱他爸是白色庭园的老管家,园主夫人的棺材是他秘密下葬的,他不肯交代地方。你不知,那时阵岛上都跟疯了一样。原先岛上最大的那片墓地,有很多雕塑,纯白的羊、展开的书、飞起来的天使。到了那时候,全部都被砸碎,尸体骨头也都挖出来,堆在一起。(她说这些,小菲才想起岛上原本许多老房子,门头上都雕刻着鹰、狮子、天使,但奇怪的是都没有头。)白色庭园的主人早就离开了,但太太下葬在哪里,只有油葱的阿爸知道位置。人家都传说放了金银财宝满棺材。可他爸就是一声不吭。

油葱和妙香的事情,小菲没有跟妈妈吐露过一个字。小菲能守秘密,油葱说她是义薄云天、忠肝义胆好孙女。而小菲只是觉得,就像是一锅鸡汤,她开始对妈妈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像是一颗颗泛起的气泡,把两块原来边界都靠在一起的浮油慢慢分离。从妈妈与赵叔在一起之后,她就明白了,妈妈并不属于她。可是妈妈不知要多久才能明白,小菲也会慢慢地不属于妈妈。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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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枝子哪里挂过那么多人?断了。本来也不至于死,只是掉的位置不对,磕到后脑勺,人当下昏落去。那些人也傻了,都散了。我抱着他爸,眼前乌暗暝,大声号阿伯阿伯,也没人来救,油葱也不知去哪儿了。后来才有人来了,帮忙看,阿伯早就断气了。尸体后来被匆匆运走,穿着带血的旧衫。我待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我捧着那些淌到我手上的血,本来应该是黏的、红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把滚烫的金色沙子。我宁愿相信,阿伯早就飞上天,留下的是一个装满沙子的皮囊替他受苦。

妈妈又追着问,小菲回去吧,回去吗?小菲的沉默让她心慌。小菲仰起脸,答应了搬过去,第二天就把行李从地下商场拖出来,坐船离开住了十八年的小岛,让赵叔开车到了岛外的房子。那是一栋薄荷色的两层小楼,围墙里种着金杯藤,发出椰汁奶油的香味。

油葱他爸出事后,油葱过了好久才来找我。他说,他那天醒来,找不到家人,就往外跑。结果,看到了天梯。他听见他爸在梯子上面叫他。梯子没有发光也没有天使围着飞来飞去,就是一架灰白色的木头梯子从天上垂下来,看不到尽头。他在上面爬了整整三天。他觉得往上或许可以看见自己的阿爸。但继续往上爬,开始有点害怕,梯子那么高,恐怕不是他爸放下来的。梯子对他很友好,他的手不痛,脚不酸,肚子也不饿。他转而有点愤怒,有种要跟这无尽的梯子较劲的意思,他倒要看看谁搞出这些,他要质问要论理。他在怒气里越爬越高,四围一片安静,没有白昼也没有黑暗。那是绝对的安静里,人开始质问自己。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要爬到顶端见到那位,自取灭亡。他有权下来控告我,而我没力气到他的面前去控告他。有这根梯子的存在就说明了问题。所以他就滑下来。速度太快,烫手,手被烙出印子,跌进了沙子里。现在还有沙子嵌在他手里,晶亮的、透明的沙子。等他回到地上,他爸已跟旧墓园挖出来的尸骨一起被烧完,倒进海里。他没来得及给他爸收尸。

小菲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就当给自己那些莫名的敌意送了葬,她希望妈妈幸福,哪怕他们以后有新的孩子,忘了她,也可以。有赵叔照顾妈妈,小菲就可以放心去上大学,离开这岛,用自己的眼睛去远处看看这个世界。

别人都会说,我们吊在公园的时候,油葱懦弱地躲了起来,也有人说他是怕被人抓,干脆自己想寻死,可是最后又不敢。很多人说他不过是懦弱,才会编瞎话。但我选择相信油葱。

赵保罗这个男人,虽然木讷,却没有一次露出凶形恶相,倒是真待妈妈如珠如宝,让妈妈敢笑敢哭。在今天葬礼的间隙,小菲经常偷瞥他。这是一位愿意瘫在小菲妈妈肩头,哀哀哭泣的男人。赵叔和妈今天都穿着素黑的衣衫,相互依偎,一个哭,另一个也忍不住落泪,悲伤如同一人。虽然妈不认识那对德国人,但看到赵叔为挚友难过,她也就难过。他们两人,如今确实是亲密的家人了。以前常与妈妈相拥哭泣的,只有自己。小菲明白自己心里涌的是恨意、嫉妒,但也为妈妈感到欣慰。

那阵时日是种热病,过去后,生活突然像栓塞已久的水池,“嘭”的一声通了,所有积压的污水,打着旋,就排掉了。然后人们开始过新日子,只是有些人卡在旧的时日里过不来了。有些当时作乱的人,还住在同一条街上,每天会碰见。是谁亏了理,不必开口,都明白。油葱还是默不作声。后来,那些挖墓的人、把我们吊起来的人,三个死于非命,两个得了怪病。你看,把难关渡过去,谁过得更好还不一定。我知道,油葱不是懦弱,那梯子,帮他度过了艰难时日。

那天晚上,小菲妈妈来找她,岛外的新家装修得差不多了,眼见着小菲就要出去读大学,希望她能去新家一起住。妈妈说赵叔在大岛上买了那个房子,靠着海的双层小屋,地段偏远,但环境漂亮,装修都搞好了。

小菲说,哦,是很厉害的故事啦。但是姑婆,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呀。

小菲从机场出来,坐上轮船回岛上。船上曾经都是她们认识的街坊邻居,可现在,都是游客,戴着白色的黄色的旅游帽,听拿着旗帜的导游编故事。导游说,今天我要带你们去环球无敌珍宝馆,那里可以看见俄罗斯进口水晶人脸,可以告诉你未来。更别说有南美来的虎脸老姑婆、手脚会发光的越南月娘和刀枪不入的亚马逊矮仔伯。镇馆之宝是能到处乱跑让人起死回生的高丽活人参。有时候,小菲也会羡慕这些导游嘴里那个世界,好像奇迹是真的能存在。

妙香说,菲啊,咱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想着主动放掉性命。有梯子就抓住,好好活,就像油葱那样。现如今他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管生意好坏,至少不留遗憾。

丧宴后的早晨,小菲到机场送德国老夫妇,老爷爷跟她说,我和我妻子真的很感谢你的陪伴,我们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以后能去欧洲,圣诞节就来我家一起过吧。然后,他们俩转身离去,带着幼小的孙子,也带着装入罐中的儿子和儿媳飞向天空。

小菲说,对呀。再喝口咖啡。吞下一块饼。然后她看见妙香水濛濛的眼睛。哎哟。哎哟?啊姑婆啊,我刚才是去买玻璃摔倒了啦,不小心的啦!不是,我不是故意割手啦,哎哟!

夜里,小菲回地下商场,发现岛上的野猫军团已经越发壮大。油葱说是最近因为太多大发善心来岛上住个一两天的游客,接力赛似的喂猫,让猫变得比常驻民还多。猫叫了好久让她难以入睡,只好拿起储备的易拉罐,用力往门外砸,易拉罐的声音在黑夜里画出银色锋利的轨迹,到处乱跳。大约怒砸三四个之后,夜猫才全跑光了。但一会儿,又听到隐约的叫声从高处一阵阵地降临,它们去了山顶的废弃乐园。小菲不懂,为什么猫叫春不在春天,猫明明是为了招揽情人,偏偏叫得那么凄惨,跟哭丧似的,还老要打架,杀个你死我活。

这时候油葱从门外走进来,大声叫着,啊是怎样啦,今天什么鸟日子,外面怎么又有碎玻璃?小菲再回头的时候,妙香姑婆已经钻进了厨房,耳朵发红。

葬礼结束那天,德国一家也入乡随俗地办了红糟肉丧宴。宴席上人们突然卸下了所有的沉痛和眼泪,开始互相碰杯、绽出笑容,甚至说着俏皮话互相逗乐。中国人的丧宴其实气氛也和缓,但不至于到这样,或许葬礼哭完必须笑出来,是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吧。丧宴有一瞬仿佛是一场商务晚宴,死者的父亲,那位长得像圣诞老公公的白胡须爷爷,很亲切地把小菲介绍给他们当地的朋友,告诉她每个人的职位和公司情况,并且在他们的面前盛赞她。小菲没觉得自己真实地帮到什么忙,甚至有些奇怪他们隐隐表露出来的感激到底从何而来。或许就在小菲没注意的时候,她的存在成了两位老人的拐杖。

后来的每天妙香要是煮咖啡,都会给小菲来一杯。小菲面前总摊着口语笔记,叽里咕噜肝肠寸断地念念念,像另一只八哥。终于有一天,妙香听不下去,说,你这样没效的。油葱插嘴,说你看你背词时那副孝男脸,考官看了都想哭。然后他看着妙香,说,让你妙香姑婆给你点拨点拨。不工作时,油葱在妙香身边,真的很像电影里的师爷或者狗腿子,老是要在她的每句话后面垫上附和的话。妙香一遍遍让小菲对着她说话,她说你讲什么不重要,我们都听不懂也无所谓,关键是你不要怕,不要把嗓子憋得跟只鹦鹉似的,要稳稳地讲,让对方怀疑没听懂是他自己的问题。没别的方法,就是练,对着人练。活人没空就去山上对着墓碑练,要是练到鬼都能听懂,那就十拿九稳了。油葱又插嘴,你上次帮忙老外葬礼,说话不也很顺吗?怎么坐下来好好讲反倒不行了?主要是练阵势!输人不输阵!

这几天,小菲说是去帮忙,其实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就是陪死者父母帮他们四处做翻译。岛上真的没人才了,小菲这么破的英文竟也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小菲也不知如何安慰,无法挽回的损失又能怎么安慰呢?油葱说人在悲伤中,想要把事情想通想透都是没可能,也没必要的!旁边的人,就好好听他们说。他们不说话,你就说些有的没的,时不时把他们从苦痛中捞一捞,会了吗?小菲慌乱点头,而后便干脆把德国老夫妇当作游客,跟他们介绍岛上的骑楼、在地小吃,比如土笋冻这种拿海虫做的食物,反正什么新奇就说什么。他们也认真听着,配合着点头。无事闲坐时,他们也会跟小菲介绍他们所在的小镇以及当地的油炸面包和猪肝做的香肠。

后来小菲练口语都是妙香陪练的,小菲只要看到她眼睛,就有压力,老卡壳。练着练着也就习惯了,慢慢能说出一句一句长句子了。妙香也说小菲脸上不再是憋得甭放屁的表情了,肌肉开始松下来,甚至有时候能带点笑容。最后几次她说,你这个差不多了,现在去肯定没问题。

<b>1</b><b>4</b>

还真的是。最后一次考试,小菲顺利拿到了想要的分数。

小菲到夫妻俩家,帮忙拿葬礼的衣服鞋子时,见到过他们的孩子。才一岁,被菲律宾女佣抱着。这孩子不一会儿就突然暴哭,有人到他身边,他就出嘴咬人。他爷爷告诉小菲,这孩子性情突然就变了,之前不这样。本是受宠的无忧孩童,一夜之间,疼他的爸妈就再也不回家了,永远不回来了。小孩子理解不了。

新家彻底收拾好后,妈妈请了原来小岛上的亲友来家里。油葱和妙香都来了,陈老板还在医院里,胖狗妹陪着不能来,托人带了些正山小种和水果。同时间,小菲也回来,在房间里查电脑,发现自己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么,九月就要离开了。

那时候这夫妻俩正在海边咖啡街上散步,那凶手动手很干脆,跟在他们身后,找准机会对着男人心脏的位置就是一刀,直接毙命。毕竟那丈夫很高大,如果搏斗的话也说不准谁输谁赢,这凶手肯定早有预演和准备,不然不会那么准。当时女人跪下来求凶手,可是凶手抬手就对她是一刀,把她的嘴横着劈开。然后又是连续三刀,插在她的身上,把她杀透了。赵保罗给小菲看了这对夫妇生前的照片,男人一头金发,在阳光里像支火炬,女人没有笑,怀里抱着她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伸手抓着她褐色的头发。小菲有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是先看见他们的尸体,才慢慢认识他们,不是活的朋友死去了,而是死的朋友,在他人的回忆中慢慢活过来。

她听见外面高声说话的声音,想赶快跟大家分享这个好消息。小菲走出房间,想着,这是心内面最快乐之时,却不知为何感觉到有一股深浓的忧伤,从南风里不断渗透而下。九里香的气味笼罩了他们,像芬芳的眼光。妈妈坐在客厅里给妙香姑婆泡茶,跟岛上任何一位寻常的幸福妻子一样。她抬头,看见油葱与赵叔站在阳台上,又似乎站在肃静的夜空里,有星在头顶颤抖。她听见油葱说,人越来越少。赵叔说,没法啊,都在外迁。

赵保罗和小菲妈妈也在葬礼现场帮忙。断断续续地,赵保罗跟小菲讲警察的调查结果,时不时拿手帕压住眼睛。原来凶手也是德国人,是女人的前男友,这十年来一直在尾随、跟踪、找寻这个女人,不停地用邮件和别的方式告诉她,我会找到你和你的男人,然后杀死你们。而这女人,从来不敢告诉现在的丈夫,两个人一路从欧洲到这里办厂,但是十年后,还是被找到了。

他们对着远方最熟悉的小岛抽烟,最熟悉的岛屿现在已是远方。他们在唇齿间吞吐出一场大雾,烟雾弥漫眼前的整片海。他们脚底下,是妙香姑婆送来吸甲醛的芦荟,像长满尖刺的某种怪蛇,弯曲且密切地向上延伸,一团灰绿的火。

油葱看到摆放合宜、被鲜花簇拥得恰到好处、盖棺材的布帘层层花纹都舒展的尸体,他就会露出自豪的表情。这次他尤为满意,虽然很难说完美。男死者身高超过两米二,实在没有适合的棺材,但油葱指挥着阿彬他们,把男人穿着硬皮鞋的脚拉出来,跷在棺材边缘,仿佛是一只悠闲小舟上熟睡的垂钓者。女人则麻烦一些,嘴完全裂开了,这不是妙香能料理的了。油葱给她另找了本地最好的化妆师,悉心粘补后涂上厚厚的粉底,让她的面容没有显出疤痕,倒是露出微笑的弧线。修补得很完美,油葱跟小菲说。但死者母亲看见他们的时候还是哭了。

<b>1</b><b>8</b>

这次毕竟是涉及凶杀,过程已经算非常顺利。凶手大街上杀完人,根本没跑,当时就砍了自己一刀想自杀。可终究砍别人够狠,砍自己下不了重手,凶手没死。警察讯问他也直接承认,法医处理好后,公安局开了证明同意处理尸体。油葱叫小菲去时,已经做好了清洗更衣等前面的流程,就等着对接殡仪馆安排告别仪式和火化。女方父母没出现。小菲主要服务男性死者的父母,帮他们做一些翻译。两位高大的老人家头发都白了,皮肤红津津的,一直很冷静,偶尔还能挤出笑脸。小菲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似乎也不需要,只能尽力帮他们做好翻译。各处来了死者的许多朋友们,有些是从欧洲一天一夜飞过来的,倒是没忍住哭泣,有的从机场打车一路哭过来,哭得司机六神无主。死者父母选择就地火化,带着骨灰回国。妙香姑婆说,还是番仔想得开,毕竟人都死了,何必千里运尸多折腾。只是他们还是想据当地礼仪设置灵堂,死者夫妇在本岛经营多年,也希望让他们的朋友员工们来吊唁。

漫画屋陈老板的手术是顺利的,可是第二天福寿殡葬一条龙的电话还是响了。

但出面拜托油葱帮忙的,正是油葱的新女婿赵保罗。油葱说当然没有不接的道理。要接,就干到底。于是有了这一整天的手忙脚乱两头靠北<sup><a href="#footnote-10-61" id="noteref-10-61">[3]</a></sup>,但油葱劲头十足,该大声的时候他威震四方,该说软话的时候又恰到好处,顺便还要把小菲当翻译器和跑腿指挥,外加安排一条龙其他人干活,把五六个人使唤出一支军团的风采。幸好家属里那个金发眼镜男,也就是男死者的哥哥,在本岛生活多年,中文也熟稔,知道做事情该是怎么回事,与他们配合着打通了各个流程。

那天,小菲一早就提着妈妈准备的两罐蛋白粉回了岛上,打算跟油葱还有妙香一起去看望陈老板。姑婆在熬汤,满屋香滚滚。小菲蹲在店门口,看见店铺上方的土头剥落下来,碾碎了一只蚂蚁,而它分开的肢节依然试图随着原来的方向分别前进。油葱忙着在帮人看墓碑刻字,委托人是走世俗路的,墓碑刻字的数量也有讲究,他就念着“生老病乐苦,生老病乐苦”,字都数尽的时候,必须落在“生”或者“乐”上才可以。小菲说这就是一道数学题,但油葱懒得学,就非要这样碎碎念,然后再调整字数就可以了。

蹦出的这些火星,是早就能预料的。费力不讨好的活。

正说着,电话响了。油葱后来说他一看到胖狗妹的来电名字,心里就酸揪揪的,觉得大事不妙。没想到接起电话,是陈老板儿子小陈的声音。油葱马上问老陈怎么样。然后他还挺高兴,说哦是吗,老陈手术恢复得不错啊,我们正想去看他呢。紧接着又听见油葱说,蛤?啥米?蛤?然后他没再说话,最后说好的我们马上到。小菲和妙香看他的脸色从忐忑到微微笑又到逐渐乌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盯住他看。

外国人的生意不好做,都说“番仔番嘀嘟”,意思是他们不懂本国本地人的做事之道。殡葬事,并不是一份寻常职业,没多少人看得起,也没多少人愿意干,自然需要有些劳务补偿。各个程序,流程琐碎,拖拉也是难免。有时候一包烟、一条毛巾,姿态放低,让关节润滑而已。小菲刚到店里的时候,油葱跟她说,她就能懂。但跟外国人说,不用说,也知道他们不能懂。不懂的结果就是事情处处被卡,卡到老外发火,三个虎背熊腰的鬈发老头高举着双手,也不知要跟谁干架。有一个大概刚学了些中文,反复喊一句:“不要找麻烦!”他们没受过委屈,总觉得每个环节的顺利是服务业的理所当然,结果被人暗骂,番仔,连送死也要讲效率。油葱这时候就出来各方安慰,毕竟突然遇到这种事,人就想发火。哪国人都一样,要理解。

油葱捂住电话细声说了一句:“胖狗妹过身啊。”

小菲到了才知道,死者是一对德国夫妇。这么多年来,小菲还是第一次看到油葱不好意思讲话的样子,居然露出微微羞涩的表情。油葱也不管对方家属说什么,就脸红地憋出一句OK,然后就把小菲往前推,说你去沟通,我到后面买包烟!可是,又不是在高考里考完了英语,就能跟外国人对话!大敌当前,小菲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用半吊子英语翻来覆去跟那位金发眼镜男说了三分钟,对方认真地听,然后用闽南腔的普通话说,菲小姐,啊要不我们还是说中文吧。

小菲和妙香两个人喊了好大一声“蛤”?

这天,小菲还在店里伺候那只讨人厌的、只会撂脏话的八哥,油葱突然一阵旋风来小菲身边,说,来来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读书呆,你大学不能白考,外国人的单子来了,跟我出去一趟,帮你阿公生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陈老板找医院加钱请了上海的医生来动刀,经历八个小时的手术,第二天醒过来了,他老婆胖狗妹却因为一只粘粽子死过去了。陈老板儿子说,他妈在等的时候,什么拢吃不下,最后急着往嘴里塞了一只烧肉粽,糯米黏涕涕,吃下就说肚子疼,人以为是她精神紧张,没在意。后来她开始吐,自己一人避到边上吐,再被人看见,已经倒在地上了。推进去没多久,医生说已经没呼吸了,肠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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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葱高声叮嘱电话那边的小陈不要慌。唉,上可怜就是这男孩子,爸还躺在病床上,妈已经身子冷。孩子你听我讲哦,你妈是走世俗的,要敬饭敬三杯茶,香不能断,记得去开死亡证明,后面要换殡仪馆开火化证明。不要提钱,你爸妈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帮到底。你阿伯阿婶现在就过去,免惊。

小菲喂鸟时走进客厅,有时会看见姑婆轻轻地抚着油葱的脖颈。她看见小菲进来了,慌忙把手收下去。油葱会笑嘻嘻地说,你不要吃我豆腐嘛。妙香姑婆就会拍他手臂,你都是老豆干了,还豆腐。小菲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看他们二人的背影,又老又年轻,身形是老的,但那种亲昵相合却一直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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