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 下部 第二章 (第4/5页)
我离开吴后,本想马上离开上海,但两个原因促使我留下来:一个是我恰巧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以前我帮助过的人,他正好在吴丽丽家附近开了家客栈,并且保证一定会保护好我;另一个是,当时大街上已经四处贴了抓逮我的通缉令,我想到小妹点点肯定就在城里,一定会看到这个东西,然后一定会去找吴丽丽了解家里的情况。小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抛下她不管,这么一想我决定等一等再说。我住下来后,让客栈老板给吴丽丽捎信去,这样万一小妹去找她就找得到我。
说的是围棋。
吴丽丽是个不大有心计的人,她以为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知道我住在哪里后经常抽空来看我,给我送点吃的、用的:我的枪都还在她家里呢。哪想到,陈录已经把吴丽丽的佣人何嫂收买了,吴经常外出,老往一个方向走,让何嫂觉得异常,向陈汇报了。陈便派人跟踪吴丽丽,几次跟下来,我的情况全被摸清了。一天晚上,吴丽丽来得比平常晚,而且是空手来的,没给我带吃的。我说,你既然来该给我带点吃的,我还饿着肚子呢。她说今天陈带她出去应酬了。我说,那你可以不来。那天我情绪不好,说话很冲,我们闹了点不愉快,把她气走了。可想到我还没吃晚饭,她出去后又给我买了东西回来,让我很感动。她说,我就知道你这德行,坐牢了还要人服伺,我是前辈子欠你的。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行了,别做怨妇了,麻烦你不了几天了。我想小妹可能离开上海了,我也不能老是这么等下去。她说,她今天上午去了我家,找我家对门的几家人问了情况。这是我叫她去的,因为我想,小妹知情后首先会回家去,看鬼子霸占了我们家,可能会去找邻居了解情况,所以让她去探听一下。我问她有什么消息,她说没有任何消息,看来点点至今都还不知道情况。我说,她可能已经离开上海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神经质地感觉到外面好像有动静,停下来侧耳听,又打开窗户看,末了又让她出去看看。
罗叔叔和杜公子有点过节,恰好他俩是接踵而来的。先来的是杜公子,自由二哥接待,后到的罗叔叔是大哥接待的。太阳很大,罗总编戴一副墨镜,像个黑社会的老大,后面跟着打扮入时的年轻夫人,样子有点儿做作。我注意到,杜公子看罗叔叔来了,轻蔑地哧一声,对二哥讥笑道:“你现在水深哦,连这个萝卜胡编也勾搭上了。”二哥说:“说什么,他是我爸的老朋友,还是我小弟的干爹呢。”杜公子说:“哦,你们还这么亲,这可是个老滑头,你看他娶的那个小女人,很年轻呢。”二哥说:“这有什么,人家老婆不是在北平给日本特务暗杀了,凭什么不能娶。”杜公子说:“凭他平常的言论,你看他编的报纸,办得跟共产党一样,全是假大空的高调子。”二哥说:“你啊,就因为上次人家报纸说你款捐少了,记仇呢。”两人不等罗叔叔走近,转身往里走。因为高宽的原因,我心里对可能是共产党的罗叔叔特别亲近,但罗叔叔并不知我们的关系:老关系不知道,新关系更不知道。罗叔叔心里只有小弟,见了我就问:“小马驹呢,我要跟他下棋。”
她出去了,我把身上和枕头下的枪都取出来。不一会,她在外面喊:“二虎,快跑!”我刚跑到门口,她又喊:“快跳窗跑,敌人来抓你了!”她话音未落,一个“鬼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举着枪冲进我房间。我率先开枪,打死了他。紧接着,一伙“鬼子”迅速从楼梯上冲上来。丽丽冲进屋,关住房门,对我喊:“快跳窗跑!跳窗,快!”我说:“快,一起走!”她说:“他们是来抓你的,我没事……”话没说完,外面枪声大作,门被射穿,丽丽中了弹。负伤的丽丽死死顶住门,为我争取了十几秒钟,我才得以跳窗而逃。就这样,吴丽丽死了。那些人都穿着鬼子的制服,初看是鬼子,其实是陈录的手下,那个被我打死的人我认识的……
来的客人一拨接一拨,有父亲的故交新朋,有母亲的亲眷家属,有大哥二哥的亲朋好友。其中有罗总编——就是报社的罗叔叔,还有一位是二哥的狐朋狗友,上海滩上一个有名的纨绔子弟,是杜月笙的一个远房表侄,本姓李,但他经常自称杜公子。这两个人,将给我家制造两件事,一件直接引来我家的灭顶之灾,另一件则间接地让我幸运地躲过一劫。
陈录借鬼子的名义杀人,是够狠毒的,但后来这事恰好被我利用了。我到重庆后,把假鬼子说成真鬼子,这样陈便有勾结鬼子的嫌疑,直接导致他没有当成上海军统站站长。这是他觊觎已久的位置,之前他其实已经代理多时,按理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最后被人夺走。到手的鸭子飞了,他一气之下投靠了李士群,身败名裂。这是1939年冬天的事,那时我已经成功打入军统,在戴笠身边工作。
这天我的工作是在门口给客人胸前佩戴红丝条,这是父亲专门交给我的活。田原看到他们的国旗重新飘扬起来,才接受我给他佩戴红丝条。看到那面脏兮兮的狗皮膏药旗又在迎风飘扬,与两旁的红灯笼,还有结扎的彩球彩线混杂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我心里气得鼓鼓的,恨不得手上的别针就是一把尖刀,直插田原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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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子,只好又挂上去。
话说回来,还是1938年春天,我和二哥、阿牛哥一起回到乡下老家:浙江德清县的一个叫冯家门口的古老山村。这里距著名的风景名山——莫干山,只有二十公里,属于丘陵地貌,青山绵延起伏,平原迤逦铺展。正是阳春三月之际,山上山下到处是油菜油汪汪流泻的翠绿,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春天盎然的生机。冯家门口是个大村庄,一片片白墙黑瓦的村庄横逸在青山与平原的连接处,仿佛一抹陈年的旧梦嵌在新春的瞳眸里。一条清澈的小河绕着村庄而过,流水潺潺。一株大皂角树屹立在村头,繁花似锦,如伞如盖。我和二哥都是农民打扮,阿牛哥更是了,走在这样的乡间土路上,一点也不引人注目。阿牛哥站在路边的大皂角树下,翘首望着眼前的村庄,疲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对我说:“小妹,到家了,我们到家了。”
作为皇军重点保护的对象,我家门楼上平时都插着日本国旗,这天大清早,父亲张罗的第一件事是吩咐管家把那面“狗皮膏药旗”拆下来,代而替之的是两只大红灯笼。战争的阴影,亡国的辛酸,这一天似乎被父亲刻意张罗出来的欢喜掩盖了。但终归还是没有掩盖住,因为二哥把田原也叫来了。田原一来,发现他们的国旗没有在老地方飘扬,手向天上一指,问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二哥有情有理地对他解释了一番,恳求道:“今天就算了嘛。”田原语气虽然不乏客气,态度却是坚定的,说:“还是挂了好。你不挂我就不能进去,进去了万一被宪兵发现,我不好交代。”
我已经累不可支,听了这话一下子坐在地上,说:“再不到的话,我看我也到不了了。累死了,上次回来没感觉有这么远啊。”阿牛哥说:“那当然,你坐在轿子上就是睡一觉的工夫嘛。你上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三年前,我高中毕业,上财会学校之前,父亲让我专门回来祭祖。”二哥本来还有兴致听我们谈话,听到父亲一词,突然萎靡下来,一个人走开去,走到树背后。他默默站立一会,忽然跪在地上,对着远处的青山哭诉:“爹,妈,列祖列宗,老家的父老乡亲,我冯二虎对不起你们啊。”
为了冲冲喜,杀杀旧年的霉头,这年春节,家里天天放鞭炮,舞狮子。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家里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一派洋洋喜气。父亲请来了两台戏班子,在天井和后院分别搭台唱戏,中午摆了八大桌,款宴八方宾客,像在太平盛世中,家有迎嫁之喜。
阿牛哥拉起二哥,说:“走吧,要哭这不是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转眼到了春节。
阿牛哥带我们绕过村庄,走过一座木桥,钻进一个山坞里。在山坞里走了约两里路,眼前顿时开朗起来,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视线极远,我看到山坞尽头,一个半山坡上有一大片新土,新土处有一片灵幡在随风飘扬。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片新坟,其中有两座特别的大,肩并着肩,那是我父母的坟……原来,阿牛哥这么多天来就在忙这事:让死者入土为安!
2
阿牛哥告诉我们,他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城里的,从四桥码头上的岸。这个码头原来是我们家的,那些在码头上拉生意的车夫都认识他。“我刚上岸,他们中就有人告诉我家里出了事。”阿牛哥说,“我赶回家看,果然如此,鬼子已经把房子封了,门前坐着两个人,没有穿制服,也不带枪,我估计应该是维持会的人,鬼子临时安排他们在看门,守屋。我从后花园溜进去,进屋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我顺着那气味找过去,最后在天井发现了大片血迹。鬼子一定就在那儿杀的人,集中在那儿杀的,那个血啊,流得满地都是,几乎每一块石板上都沾满了血。因为太多了,虽然过了那么长时间,有些地方血还没有干,摸上去黏手,血糊糊的。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就找来几块毛巾,把能吸的血都吸了,心想这样即使以后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也可以给他们葬个衣冠坟。这么想着我又去每个人房间,各收了他们一套衣服。本来我想尽量收一些值钱的东西,但鬼子很快进来了,我只好匆匆忙忙撬开冯叔的办公桌,拿走了两只金元宝和一把手枪。”
其实,这是冬至后第二天的事,父亲训斥他的声音也许还在他耳边缭绕,可他根本不当回事。此时的二哥,已被仇恨和疯狂吞噬,他怀着一种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使命感,把一个陌路人送上黄泉路。他杀人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和理由,只要是日本人,只要机会成熟就出手。他把杀鬼子、睡日本女人当做了游戏来取乐,这注定要把我们家卷入一场更大的灾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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