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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 下部 第二章 (第5/5页)

我当场向阿牛哥要了这把手枪,不仅仅因为这是父亲的遗物,我是要以此表明,今后我要为父母报仇。

二哥恼羞成怒,抡了阿牛一拳,破口大骂:“窝囊废!你不肯干是不?过来,看着,学着一点。”说着掏出枪,潇洒地朝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下将枪口抵住女孩脑门,毫不迟疑地开了枪,还恬不知耻地说,“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阿牛哥给了我手枪后接着说:“接下来我决心要找到他们的尸体。我问遍了街坊邻居,包括街上收马桶的、卖豆浆的、补鞋的,凡是平时在那一带出入的人,我都找上门去问。终于问到一个人,他给我提供一个人,说那天是他拉走了尸体,他就是我们家后面那条街上那个拉马车的苏北人。我找到他,求他,好话说尽,他就是不承认,死活不承认。后来我火了,把一只金元宝和手枪一起拍在他面前,让他选。他还是怕死,选了金元宝,告诉我一个地方,竟然就是我们家那个被废弃的货运码头。我去了码头就知道了,他开始为什么不敢承认,因为他黑心哪,他根本没有安葬尸体,只把他们丢在垃圾堆里!”

阿牛禁不住大吃一惊:屋里的木板上,四仰八叉地绑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嘴里塞着衣服团子,一见阿牛进来,就扭着身子唔唔叫,乌黑的大眼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阿牛脸色唰地变了,瞪着二哥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二哥上前扯掉了盖在女孩身上的衣服,说:“糟蹋她!把她干了!”阿牛吓得连退两步说:“老二,你搞什么名堂,我们走吧。”二哥把他推到女孩跟前,托起女孩的脸蛋说:“你不敢?我告诉你她是什么人你就敢了。你知道她是谁?鬼子!”阿牛说:“你胡说!”二哥说:“我胡说?你问她,她爸是谁?维枝太郎!你知道最后坚守在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是谁杀的,就是她爸,维枝太郎旅团长!快,别没有出息了,把她干了,为八百壮士报仇,为你的两个嫂子和小妹雪恨。”阿牛惊愕地看着二哥,二哥骂他:“你看我干什么,去干她!我在门口等你,快!”猛推一把,将阿牛推到女孩身边。阿牛看着女孩惊恐的目光,不由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盖在她身上,扭头想冲出屋去。

除了没有发现小马驹,其他人都在,包括家里的工人,还有两只狗,总共十七具尸体。后来阿牛哥把他们都运回老家,在这青山之中,找了这片向阳蓄水的山坡,把他们都安葬了。他没有请任何人,每一座墓穴都是他一锹锹挖出来的。

这是阿牛哥后来告诉我的一件事:有一天,二哥带着他驾车穿街过巷,最后来到城外一个码头。那里曾经是我们冯家的地盘,现在日本人统管了航运,我家的码头成了摆设,成了垃圾场,脏乱不堪,到处是废弃的物资、垃圾和报废的船只。阿牛看着这些,不由地生气说:“你看,鬼子把咱们的码头糟蹋成什么样了,都成垃圾场了。”二哥说:“所以,咱们也要学会糟蹋他们的东西,今天我就是要让你来糟蹋他们的东西。”阿牛问:“你不会是让我来杀鬼子吧,冯叔昨天才教训过你。”二哥说:“他不准我乱杀人是不?放心,今天不是喊你来杀人的。”二哥将车停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前,下了车,带着阿牛往仓库深处走去。越走阿牛越觉得不对劲,停下来问:“嗳,你要带我去干什么?”二哥拽着他走,“走吧,过去就知道了。”说着带他来到一间僻静的小屋前,要阿牛进去。阿牛听到里面有人在唔唔地呻吟,问他:“里面是什么人?”二哥猛一脚踹开门,将阿牛推了进去。

听了阿牛哥说的,二哥和我都感动得跪在他面前。人死了,入土为安,这是比天都大的事啊,阿牛哥啊,你对我们的恩情比天还要大啊!我们哭着,磕着头,感谢着阿牛哥的大恩大德。阿牛哥又惊又气,一手拎一个,把我们俩拖到父母亲坟前,骂我们:“这才是你们要跪的地方!”说着自己也跪了,对着我父母的坟号啕着:“冯叔啊,冯婶啊,你们看,我给你们带谁来了,是二虎和点点,他们都好好的,冯家还有后代哪,以后每年都有人给你们扫墓,你们就安息吧。”我们也跟着号啕大哭,哭声回荡在山坞里,把林间的鸟都吓飞了。

二哥到底干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疯狂地乱杀日本人!父亲开杀戒是为了雪恨,雪了恨后所以甘愿投靠田原,容忍他为所欲为,就是想过太平生活,不想过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紧牙关,不跟我们提捣毁鬼子哨所的半个字,也是出于这种考虑: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只是一个雪耻洗辱的被逼之举。家大业大,父亲早厌倦打打杀杀的日子,不想当英雄好汉,只想安度晚年,让他的子孙平平安安。可是二哥经过那次杀鬼子行动后,对杀鬼子上了瘾,整天往日本艺妓馆、日本料理店、日本领事馆等这些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场所钻,找日本女人发泄,找跟鬼子有关的人杀。他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M1873陆军左轮手枪,每杀一个人,都会在枪上刻下一个记号。我后来见到这把枪时,上面已经刻有九个记号,就是说他已经杀了九个日本人。其实,杀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日本军官的家属或子女。

二哥一跪不起,一直跪了三天两夜,直到昏迷过去。阿牛哥把他背回家里,养了几天,二哥恢复了身体,还是上了山,他在父母坟前搭了个草棚子,除了下山吃饭外,其他时间都呆在山上,白天黑夜守着坟。坟地长出的新草绿了,花开了,我们一次次劝他下山,他就是不听。他经常说一句话:他们都是我害死的,我无脸再活着,活着就是为了陪他们。

开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他在外面没省事,让父亲担心了。有一天,正好是冬至的那一天,按风俗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个澡,洗了澡这个冬天就不会长冻疮。水烧好了,母亲喊我下楼去洗澡,从父亲办公室窗外经过时,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里面,像在挨父亲的训。父亲说:“行了,都到此为止,结束了,不要再去想它了,把它从脑门里赶出去,忘记掉,忘干净,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二哥显然不服气,憋着气说:“就怕忘不掉。我现在看见鬼子心里就来气,就想宰了他们,像宰狗一样宰了他们!”父亲说:“现在大街上狗多的是,你宰得完嘛。”二哥说:“总是宰一个少一个。”爸爸提高了声音:“可万一宰到你自己头上了怎么办?老古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时候。跟你说老二,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面闯了再大的祸,我们都能找到人给你摆平。现在是鬼子的天下,摆不平的,万一出了事,谁都帮不了你。”二哥说:“老婆都被糟蹋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大的。”爸爸气极而骂:“你有完没完!你的老婆就是我的儿媳,你难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荣嘛!是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说完就完了。”大哥说:“就是,老二,听爸的,收手吧。你媳妇要在地下有灵,我想她也该如意了,我们用九条狗命来抵她的债,够了,该满足了,不要再胡来了。一家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要悔死的。”

据说,一天早晨,山上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坐在二哥棚子前,无精打采地吧嗒着旱烟,一边自顾自说起来:“冯八斤有今天,我三十年前就料到了,他杀的人太多,结的冤太深,虽然后来他有心想回头,用金盆洗了手,用金子修了庙,给村里建了功德祠,做了一些善事好事。但终究是在阳间行的凶太多,在阴间留下太多要找他算账的小鬼。一个小鬼法力不够,治不了他,但多个小鬼聚在一起,大鬼也要听他们的。这不,发作了吧,这么多坟就有这么多条命,都是用来给他还债的。我看你已经在山上呆了好长时间了,我知道你是在守陵行孝,可是我要劝你下山。听我的,小伙子,下山吧,为什么?因为你日日在这里做孝,那些小鬼都看见的,你不怕这些小鬼也来缠你?”二哥说:“就让他们来缠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老汉说:“这么说你不是八斤的儿子。”二哥说:“我就是他儿子,是老二。”老汉说:“既是他的儿子你就不该说这话,八斤是条血性汉子,你这样子哪有什么血性,猪狗都不如。”说罢走了,走远了又丢给二哥一句话,“与其在这里被小鬼缠死,不如回城里去报杀父之仇。”

可二哥做不到,他疯了!

这天晚上二哥下了山,向我和阿牛哥讲起了遇见老汉的经过。虽然他对老汉的长相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睛,但阿牛哥问遍村里所有老人,都想不出有这个人,我们甚至去邻村找也没找着。我一直以为,二哥可能是做了个梦,把梦当真了。不管是不是梦,这件事确实改变了二哥,他重新振作起来,开始酝酿回城里去报仇。这也是我和阿牛哥当时的想法。事实上,在二哥蹲守父母坟前的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跟阿牛哥在学习打枪。家里有几杆猎枪,我迷上了它们,天天上山去打猎,苦练枪法。阿牛哥自己也在练,他本来枪法就很好,练了以后就更好了。山上有野兔和山鸡,很难打的,我经常一天都打不到一只,而阿牛哥总是满载而归。每次提着野物下山,阿牛哥总是会说:“这些尸首要是鬼子就好了。”我们已经在心里杀了无数个鬼子!我们已经商量好,不管二哥怎么想,我们一定要回城里去杀鬼子报仇。二哥加进来后,我们深受鼓舞,更加坚定了信心。

毁掉我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是二哥冯二虎,也就是杨丰懋。二哥有个朋友,叫田原,是日本领事馆的一个小官员,据说他是个日本特务,跟军方有很深的关系。鬼子占领上海后,我们家其实很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这顶保护伞,他及时给我们家搞来一沓良民证,和一本特别的证明书:像一张奖状。上面全是日语,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据说,上面有日本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签名,所以它就有点御书的意味,不管是鬼子气势汹汹找上门,还是那些汉奸心怀鬼胎来串门,只要见了这本东西,都会对我们家客客气气,不敢无礼。鬼子刚进城的那段时间,街坊邻居经常受到鬼子和汉奸的欺凌,我们家唯一受一个人的气:田原。他爱好陶瓷古董,家里凡是他看中的,都相继被他拿走了。母亲看他又带走家里的什么东西,有时会发些牢骚,父亲总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只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贪心是贪心,可也确实保了我们一家人平安。如果二哥后来不去外面惹事,我们家里可能就这么平安下去了。

一天晚上,二哥把我和阿牛哥都从床上叫起来,说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父亲告诉他,家里藏了一箱宝贝,让他去找。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父亲已经出去三十多年,爷爷去世后家里的房子空了也有好几年,父亲怎么会在这里藏宝贝?我们在上海有那么大的房子、院子,哪里不能藏,要藏到乡下来。二哥说:“你不了解父亲,为什么父亲经常要我们回来祭祖?这里才是我们的根。”他宁愿相信梦,也不相信我的理性分析。没办法,我们只好陪他找。找了三天,一无收获,我和阿牛哥都懒得找了,只有二哥还不放弃,整天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东敲西敲,像个捣蛋鬼似的。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后院的猪圈里敲,声音很大,我下楼想去阻止他,结果看到一堆金灿灿的金元宝和金条。

我再次见到高宽时,已是来年冬天。这一年中,我们家里遭遇的灾难罄竹难书!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死了,小弟失踪了,五进门的大院子成了鬼子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地……这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我们的家毁了。

是砌在猪圈的石墙里面的,总共有九只金元宝,十根金条,一块金砖。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我们正愁没钱去买武器,谁想到父亲早给我们准备好了。二哥拿起一只金元宝,痴痴地端详一会,突然对着金元宝叫了一声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收手但收不住,看来这就是我们冯家人的命。爹,当年你被恶人逼上绝路,靠自己打的刀子斧头去闯江湖,今天那些玩意顶不了用了,我要靠这些玩意去换最先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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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些宝贝,二哥的心思更大了,他决定去上海买一批枪弹,拉一伙人马,组织一支铲鬼队。第一个队员就是我,我领受了我们铲鬼队的第一项任务:进城去找杜公子买枪弹。要不是罗叔叔及时来看望我们,真不知我会有什么下场。事后我们才知道,杜公子那时已经在替鬼子偷偷做事情,我若去找他买枪弹,无异于飞蛾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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