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3/5页)

“他还在军队工作吗？”

小狄说：“这么早，睡不着啊。”

“没有了，”惠子肯定地说，“他离开军队了，要不我才不会跟他说，他讨厌我们国家发动了这场战争，和我一样。”

小狄想起床，老钱按住他，“要干吗？你睡觉。”

“嗯，”萨根沉吟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李政从老钱这里出去后，没有马上去陈家，而是上山转了一圈，等天黑了才冒出来。虽然他不知道隔墙有别的耳目，但他的秘密身份已经形成了他小心行事的习惯。

“当老板，做生意。”

老钱说：“这就叫小心。”

“什么生意？”

小狄说：“他不是才从我们这儿走嘛。”

“开药店。”惠子不乏欣慰地说，“有人在杀人，他在救人，我哥皈依佛陀了。”

天刚抹黑，老钱听到巷子传来脚步声，立刻躲到门背后窥视，看到李政立在陈家门前举手敲门，一边大喊：“来客了，开门。”睡在里屋床上的小狄霍地坐起身，问：“是什么人？”老钱走进来，对小狄笑道：“反应很灵敏嘛，没事，是李政。”

萨根哦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地回头看了看，狭长的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好像不在人间。此时他们已经上了山，视野开阔起来，明晃晃的阳光下，远处的一片坟地，反射出一些凌乱的光点，不知是什么。

就这样，冷僻的天堂巷，因为陈家鹄和惠子的入住，暗流涌动。

“你跟你哥见过面吗？”萨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了看惠子问。

陈家对面是一溜平房，六个开间，房东留用两间，出租四间，原先是四户人家。这两天，相继搬走两户，新住进来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一间两人。共计四人，都操外地口音。房东看他们，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大白天闭门不出，吃饭不开火，下馆子，看人不正眼，形迹诡异。越诡异，房东心里越不踏实。下午晚些时候，李政带着老钱和小狄来“换防”时，房东的女人想干涉，发现李政身上别着手枪，吓得不敢进门，灰头土脸地溜走了。如果她知道，李政带来的两个人，还有，昨天晚上入住的另外两个人（黑室的小周及随从，就住在房东隔壁），身上都藏着枪，她一定要吓得逃走。

“没有。”惠子说，“我们没到上海，是从武汉过来的。”

陈家租的是一个古式小宅院，临街是一栋两层楼房，有三个开间，当中一间被打通，做了门厅和过道。穿过过道，迎面是一个小庭院，连着山坡，山坡和正楼之间搭有两间临时平房，有点厢房的意思。以前，这里有两户人家，庭院两家人合用，过道右边是陈家，左边是另一家。两家人合住在一个屋檐下，自然有些不便，但在这年月的重庆，能够租到这样的房子已属不易，是全靠李政的关系上下疏通才租到的。陈家鹄两口子回来前，李政又动用关系，把另一户人家调整走了。现在陈家在这里是独门独户，属于权贵级待遇。

“他知道你到重庆了吗？”

3

“应该知道的，我在香港给他发过电报，但在这儿没法联系，电报和信都不行，断邮了。”

“嗯。”李政再次点头。

前方的路边出现了一棵树冠庞大的小叶榕树，铺出一地林荫，树下有一张石桌子，还有四个石墩子。“累了吧？”萨根拂了拂石墩子上的尘土，让惠子坐下，自己却站在旁边，莫名地叹气。

天上星继续说：“第三，你现在的身份对我们很重要，暂时不要对他暴露你的真实身份，因为他现在的思想状态你并不了解，别弄巧成拙。”

“怎么了？”惠子抬头问他。

“嗯。”李政认真地点点头。

萨根摇了摇头，“我很遗憾你爱上了一个中国人。”

天上星说：“是的，我们需要时间。事实证明，欲速则不达。所以，下一步我们要明确工作思路：第一，他现在不愿意去延安我们要理解，毕竟他对我们不了解，说实话我们对他也不了解。第二，不要气馁，要继续做工作。李政，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今后主要靠你去影响他，引导他。”

惠子撅着嘴说：“中国人怎么了？”

老钱说：“我感觉，让他有觉悟还要一定时间。”

萨根耸耸肩，怪怪地笑道：“是啊，中国人很好，勤劳、善良，但同时也愚昧、懦弱。在国际上，中国人除了享有‘东亚病夫’的‘美誉’之外，还专门充当别的国家的看家犬。”

“我就要你这句话。”天上星立起身，边走边说，“要发展一个同志不外乎‘情理’两个字，现在在感情上你对他占了友情，唯一缺的就是个理，他需要一个说服自己去延安的道理。但理这个东西啊，除了诱导和说服之外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的觉悟，只有自己觉悟才能够透彻坚定。”

惠子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在侮辱中国人，我看到的中国人根本不是这样。”

“放心吧，”李政充满信心地说，“我一定会动员他去延安的。”

萨根弯下腰，凑近脸去，“那么请问，惠子小姐……”

“哦，这太好了。”天上星当场拆开信看，看完了对李政吩咐道，“那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带老钱和他的助手过去，把人换回来。确实，安全第一，当务之急是要保证他的安全，然后还是老计划，尽快让他去你那儿报到，上班，人在你身边，你可以慢慢地做他工作，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最后我们还是希望他尽快去延安。”

惠子瞪着他，“我不是小姐。”

“不需要说，”老钱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给天上星，“你看，山头已经把我安排给你了。”

萨根笑了笑，说：“好吧，惠子夫人，那么请问，既然中国人那么优秀，你的祖国又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

“嗯，这个建议好。”天上星对老钱笑道，“同时我还要建议你，就留在这儿干好了，我跟山头领导说一下，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哪。”

“那是政治家的事，跟我无关！”

老钱自告奋勇，“我建议还是由我和小狄来负责保卫，如果敌人跟过来，我们毕竟还认识那两个家伙。”

“我看你也应该学学做一个政治家。”萨根意味深长地看着惠子，说，“你父亲在信上专门交代我，希望我劝你离开你的中国朋友，回日本去。”

天上星看看老钱，“是的，我们已经在他家对门租了房子，派了人在保护他。”

惠子大声说：“他是我丈夫，不是我朋友！”

李政对老钱笑道：“你放心，我们领导早已经有安排了。”

萨根依然和蔼地笑着，说：“其实，丈夫也是可以离开的。惠子，相信你的父亲，也相信我，你现在的选择是不明智的，你应该尽快离开他，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去。你只要决定走，其他事情我都会安排的。”

老钱说：“我觉得现在还是要派人保护他，尤其是开始几天，情况不明，还是小心为好，万一敌人跟过来呢。”

惠子生气地站起身，瞪着萨根，“谢谢你的好心，我的决定是不走！对不起，我失陪了。”说罢，惠子转过身去，咚咚咚地往山下跑，样子像个生气的中学生，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李政笑道：“他数学这么好，也不算一算他的危险系数有多高。”

6

天上星笑道：“这说明他对我们共产党真的很不了解，我们不搞偷鸡摸狗的事情。”

陈家鹄从渝字楼出来，心里闷闷的，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漫无目的。不经意间，竟来到了石永伟的被服厂。他看着漫天飘飞的棉花丝，听着轰隆隆的机器声，想进去找老同学说说话，解解闷，却被一个门卫模样的老头拦下了。老头问他找谁，陈家鹄说找他们厂长。门卫又问他是什么人，陈家鹄开玩笑地说：“我啊，谁也不是，就想要一批货，跟你们做一笔生意。”以为这样必定会让那人来劲地去叫厂长。结果那人反而更加冷淡，严肃地问他：“你是哪个部门的，有批条吗？”

老钱说：“现在的问题是他的安全，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安全有问题，他甚至怀疑鬼子对他下手是我们安排的，想吓唬他，骗他去延安。”

陈家鹄愣了，他哪里知道，现在是战争年代，被子、服装是最紧俏的物资，早被军管了，没有管理部门的批条休想拉走一件，谁敢在私下交易，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陈家鹄束手无策，好在石永伟在办公室的窗户里看见他，急忙跑出来，解了他的围，同时将盘问他的门卫狠批一顿，像煞一个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蛮不讲理。陈家鹄看不下去，劝他走，“你骂人家干什么，人家也是有责任心嘛，应该表扬才是。走，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天下。这花絮满天飞，机器隆隆响，看上去生意很兴隆嘛。”

天上星沉吟道：“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否则敌人消息的怎么会这么灵通呢。”

石永伟说：“我这发的是国难财，生意越兴隆，说明前方战事越大，死的人越多啊。”说着领着陈家鹄在厂里大摇大摆地走，见人指指戳戳的，大声喊着叫着，吩咐这，吩咐那。

李政说：“我听陈家鹄说起过，她有个哥哥，好像是在日本情报部门工作。”

正要带陈家鹄去车间里参观时，防空警报突然拉响，像催命的符咒一样，在天空中呜呜地刮旋着，把人的汗毛都旋得悚立起来。车间里的工人蜂拥而出，决堤的河水一样往防空洞跑。陈家鹄发现，那些人头上、衣服上，甚至眉毛胡子上都是白色的棉丝、棉花，像从雪堆里钻出来似的。石永伟见陈家鹄傻愣着，一把拉起他，跟着工人跑。

老钱说：“问题可能在他身边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但谁知道她的底细呢。”

陈家鹄甩手挣脱，说：“我要回去。”

天上星沉吟道：“鬼子反应这么快，还下杀手，我还真没有想到。”

石永伟瞪着他，“你疯了，半路上就把你炸了。”

“是啊，就是它。”老钱收了枪，“可惜我枪法差了点，让敌人跑了。”

陈家鹄冷静地说：“没这么可怕。我父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可怕哩。以前不在身边是管不了，没办法，现在不行，我必须回去。”

李政接过枪，把玩一下，“你就是用这把枪救了我的老同学？”

石永伟说：“你怎么回去，除非你真是一只鸟！”

两人点头。汉阳有三个兵工厂，是兵器部的老窝子，李政经常去，每次去都会跟武汉八办的人联系，帮他们弄点武器。老钱掏出随身的手枪，“这把手枪还是李处长送我的，你看，好着哪，德国货，声音小，射程远。”

陈家鹄扭头看见墙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便朝石永伟笑笑，然后猛冲过去，骑上摩托车就跑。他果然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脚踏风火轮的大鸟，顶着呜呜的警报声，风驰电掣般地往他家飞去。石永伟在后面气得又是跺脚，又是骂娘。可跺脚有什么用？骂娘有什么用？还能把日本人的飞机跺回去，骂回去？无奈之下，石永伟只得跑进车库，开出一辆吉普车，去追陈家鹄。

天上星看看两位，“你们以前认识吗？”

整个城市突然空了，看不到人影，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石永伟一辆吉普车在奔驰，一些草屑和纸片被车轮卷起，受了惊吓似的，四散飞逃，天空中已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像天边的闷雷，轰隆而至。

老钱看看李政，笑道：“你说迟了，我要早知道这些情况，就不会这么贸然动员他去延安了。”

陈家鹄赶回天堂巷。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开水正在煤炉上咝咝地冒着热气。石永伟把水壶从炉上拿下来，安慰陈家鹄：“没事，他们一定都去防空洞了。”

李政对首长说：“我刚才都已经跟他说了。”

陈家鹄问；“附近有防空洞吗？”

天上星指着李政对老钱说：“他是陈先生的同乡和老同学，这次陈先生回国他是引路人。”

石永伟说：“多的是，比粮店还多。”然后就偏着头，尖起耳朵去辨听飞机的轰鸣，“看样子，今天不像是来轰炸的。”

“嗯，五年多了。”李政接过话头，信心满满地说，“我相信以后他会了解的。”

陈家鹄走出门去，仰望天空，果然看见两架飞机正在盘高、远去。

“不了解很正常。”天上星说，看看李政，“他离开祖国已经好几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