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5页)
石永伟跟出来,看了看飞机,“走了,没事了。”
老钱说:“态度是比较消极的,我感觉他对延安不是很了解。”
“是来侦察的?”
天上星请老钱和李政都坐了,自己也坐下,慢条斯理地说:“这没什么,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组织上本来就没有这么乐观,安排你们接触他一下,主要是想试探试探他,看他对延安是个什么态度。”
“鬼知道,可能就是来吓唬人的。”
老钱紧紧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里,哪里,应该的,我没有完成任务,没能说服他去延安,惭愧哪。”
“经常来吗?”
正说着,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从里屋出来,一见老钱,如见故人,很亲切,“你就是老钱啊,你好,你好,我们在电报上已经多次联络过了,这次辛苦你了。”
“反正时不时会来一次,转一圈,这一定跟政府迁都重庆有关。武汉已经守不住了,你看李政他们这些核心部门都已经过来了。”
老钱说:“武汉快守不住了,我们可能都要过来了。”
“可政府主要行政机构还在武汉。”
童秘书笑着摇摇头:“这是秘密,我不知道。”
“那是做给人看的,稳定军心,头脑机关都退完了,前线的人会怎么想?”
李政其实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布尔什维克,发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这会儿,李政和老钱正坐在天上星办公室里,等待天上星接见。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正在给他们泡茶。他泡好了茶,递给老钱:“来,喝茶,天上星同志接个电话,马上就出来。”老钱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笑道:“听说大首长最近在重庆?”大首长指的是周恩来,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武汉重庆两地跑。
陈家鹄点了点头,他有太多话想说,多得无话可说。石永伟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看着陈家鹄,“敌人也在打心理战,时不时来转一下,炸你一下,就是要告诉你,你迁都到哪里我都打得到你。”陈家鹄忿忿地说:“可对平民实行轰炸是违反国际法的。”他在美国和学院里呆了太长时间,书生气十足,用石永伟的话说:“你太天真了,鬼子还跟你什么法理。”
李政怎么会在这儿?
飞机飞走了,两人在屋檐下的石阶坐下来。城市仿如吓死过去,依旧静寂无声,悄悄的,仿佛缩小了,只剩下天堂巷。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阴沟的水流声汨汨传来,有如地狱的呓语。
这会儿,李政在哪里是陈家鹄怎么都想不到的,这是个秘密:他在机房街七十号。这是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的办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军在重庆的最高组织机构,负责人是个宁夏人,回族,组织代号“北斗星”,同志们都叫他“天上星”。不久后(一个多月后),该处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合二为一,改组为八路军重庆办事处,下设六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负责外情联络和地下组织发展工作,由天上星担任领导。这是个相对独立的部门,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隐姓。为此,同志们延续了老称呼,依然叫他天上星。
陈家鹄落寞地望着天空,不由地叹息道:“难怪我爸妈他们对我娶惠子有看法啊,这年月我娶个日本女人,真是太天真了。但惠子真的是无辜的,她对我们中国很有感情。”
石永伟十分健谈,聊了半个上午才走。陈家鹄要留他吃午饭,说李政呆会儿可能也会来。石永伟却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确实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板,而是一家军用被服厂厂长,半个身子在前线,忙得很。
石永伟笑道:“我感觉出来了,我看伯父伯母恨不得藏着她,不见天日,连我都见不了。那天我只跟她说了几句话,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当年暗恋你的时候啊。”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已经合二为一。”
陈家鹄说:“我那爸妈呀,都是读书人,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变得跟个乡民一样没见识,把她当个耻辱看。”
“你的意思是说我心里没有她,只有我自己。”
“这样吧,”石永伟想了想说,“我来出面安排大家吃个饭,以给你们接风洗尘的名义,给你们补个婚宴,如何?”
“我没有胡扯,这是有道理的,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说明惠子心里装满了你。”
陈家鹄顿即高兴起来,紧紧按住石永伟的肩头,“好啊,我一直希望我父母能够请人来聚一聚,吃个饭什么的,也算是给惠子一个名分。我看也不要请太多人,就我们三家人,你、我、李政,家里人都来,好好地热闹热闹!”
“你胡扯什么。”
石永伟见陈家鹄兴致颇高,不觉也来了兴头,慷慨地说:“好吧,包在我身上,大家好好聚一聚。我厂里的事实在太多,忙忙乱乱的,也好久没有和李政见面了。”
“真的,我看她越来越像你了。”石永伟认真地说。
石永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出于对老同学的这点关心和好意,却差点办出一个天大的坏事,把陈家鹄的性命悬在了一根线上。
“是穿扮变了。”陈家鹄笑道。
坏事就出在两天后的婚宴上。石永伟本打算在朝天楼为陈家鹄和惠子补办婚宴,但事到临头又变卦了,把地点改在了重庆饭店。朝天楼是一家普通酒楼,就在朝天门码头附近,虽显嘈杂,菜做得好,又麻又辣,很合本地人的口味,也是本地人举办寿宴、婚宴的首选之地。石永伟之所以改变主意,不是他贪图重庆饭店的豪华虚名,而实在是被人所迫。
“可你变了,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绝对不敢认你。”石永伟的眼睛绕着惠子转了一圈,对陈家鹄说,“哎,你发现没有,惠子的长相变了。”
这个逼迫他的人,就是陆从骏陆所长。
“你还是老样子,嘴巴这么快。”惠子红着脸说。
就在石永伟去朝天楼联系宴席并预付定金的时候,老孙郑重地向陆所长汇报了一个来自三号院的重要情报:陈家鹄当年在早稻田大学里解答的那道暗藏着美军密码的超级数学难题,正是惠子拿到学校里来的,而向她提供这道难题的人就是她哥哥,当时正在日本陆军省情报部工作……陆所长听了这个情况后,着实吃惊不小,沉思良久,方抬头问老孙:“这情报可靠吗?”
“NO,NO,不该叫同学了。”不等惠子回答,石永伟接住话头,对惠子说,“在早稻田时你还算是我的同学,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嫂子了,该叫嫂子才对,是不是?”
“绝对可靠。”老孙言之凿凿,“据三号院那边说,提供这材料的人当时就在早稻田大学留学,与陈家鹄和惠子是同学。他说这事是公开的秘密,班上的人都知道。”
惠子这才被陈母放下楼来,与石永伟见了面。往事并不如烟,但石永伟面前这个女人怎么也勾不起他对往昔的记忆,她穿得这么朴素、老气,一件完全中国式的印染花布衬衣,像泥土一样抹在身上,顿时让惠子显得乡气、土俗。连陈家鹄都觉得怪异,不由地想发笑。衣服是陈母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惠子想融入这个家庭,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搞成戏剧了。陈家鹄忍住笑,凑近她,从头到脚细细地观察她,像在观赏一件神秘的天外来物。终于还是忍俊不禁,以石永伟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学,你在搞什么幽默,黑色的还是蓝色的?”
陆所长不放心,要老孙跟三号院联系,追查情报提供人的身份和地址。结果很快就查到了石永伟头上。那天,石永伟刚从朝天楼回来,陆所长就带着老孙撵上门来,屏退办公室所有的人,面色严肃地追问陈家鹄和惠子究竟是不是日本间谍。
石永伟说:“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呢。”
石永伟惊愕不已,提着大嗓门喊道;“不可能,陈家鹄绝对不可能是日本间谍!”
陈家鹄说:“在睡觉,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来。”
“为什么?”陆所长冷冷看他。
石永伟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来了,人呢?”
“为什么?”石永伟嘴里吐出一根棉丝,更是气急败坏,横着眼对陆所长说:“你不是来头很大嘛,你难道不知道陈家鹄在日本的情况?他当时就因为拒绝为陆军省服务,遭到了各种各样的报复,以致不得不离开日本,去美国重新读博士。当时他博士都快毕业了你知道吗,可他们就是不给他续签证。这是很欺负人的,污辱啊,跟当街脱你裤子一样,也只有这种强盗国家才做得出来这种欺人太甚的事。如果是你,受了这种污辱还会给他们当间谍,可能吗?绝对不可能!”
“他下面有个武器设计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那陈家鹄跟这个女人是怎么好上的?”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他那边用得上我。”
“你是说小泽惠子?我觉得主要还是惠子欣赏陈家鹄的才华吧。其实惠子比我们低两级,我也不太了解她。”
“当然好啰,干的是抗日救国的大业,但又在大后方,不会日晒雨淋,更没有枪林弹雨。别犹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现在又是大权在握,去了保你满意。”
“你觉得她……小泽惠子,有没有可能是鬼子的间谍?专门派到陈家鹄身边的,她哥哥不是在情报部门工作吗?”
“好吗?”
石永伟挠了挠头,一副把握不定的样子,“这……难说,很难说。要说惠子人还是……挺不错的,对我们中国人很友好。我是说那时候,在学校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日本人啊,都中了邪似的,不好说。你们从其他渠道了解了解看吧,我能肯定的只有陈家鹄,他绝不可能是日本间谍,那样的话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气,人还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经给你腾出了位置。”
问题不在陈家鹄身上,这一点陆所长已有基本判断,石厂长不过是让他更加坚信而已。问题是惠子,但对此石永伟无法提供确凿信息。陆所长见问不出什么名堂,准备告辞,在跟石永伟握手的时候,不忘交代:“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今天我们的谈话内容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尤其是你那两个同学。”
“听说你当大老板了,手下有几百个人。”
石永伟笑道:“放心,只要对抗日有利的事我都乐意做,包括你以后还可能对我提出的要求,甚至是不光彩的要求。”
“是去进货,昨天夜里才回来,所以没去接你啊。”
陆所长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李政说你去成都出差了。”
石永伟一副洞察秋毫的样子,笑了笑,说:“难道不是吗?下一步你可能会让我去试探惠子,看她是不是日本间谍。”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笑声四起。石永伟的嗓门真是在机器声中练出来了,连个微笑的声音都响得在屋宇间乱窜。惠子本来在睡觉,被吵醒了,听到楼下有客人便起了床,准备下楼。走到楼梯口,陈家鹄母亲喊住了她。母亲在拆一件旧毛线衣,毛线散落一地,要绕成一个团子,确实也需要有人帮个手:一人拆,一人绕。母亲的房间正好对着楼下天井,楼下的声音传上来,惠子听得清清楚楚。
陆所长摇头,“这个暂时还无必要。”
石永伟高兴地一把抱住陈家鹄:“好,亏你还记得我。”陈家鹄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不但记得你名字,还记得你的绰号,石板桥。”石永伟哈哈大笑:“我也记得你的绰号,陈家鸟!”
石永伟爽朗地笑着,“最好是永远没这个必要。说句老实话,我跟陈家鹄包括他父母的关系都很好,对惠子印象也不错,我可不希望她摇身变成一个鬼鬼祟祟的间谍,更不希望让我去证实。不瞒你说,我正在给他们张罗举行个小婚礼呢。”
“石永伟!”
陆所长的双眼顿即变成了两把锥子,紧紧地扎着他。石永伟赶忙解释:“陈家鹄娶了惠子压力很大,按说家里该给他们补个仪式,但他的父母至今都没有安排,我就安排了。”
“说,我是谁?看你还认不认识。”
陆所长眼里的锥子变成了花朵,舒然绽放。他拍了拍石永伟的肩头,笑逐颜开,“我给你提个建议。最好把婚礼安排在重庆饭店。”
“啊哟,是你啊!”
“为什么?”
“家鹄,是我!”
“不为什么,就算是对我工作的配合。”
陈家鹄从楼上下来,一边搭着腔:“爸,我在家呢,谁来了?”
“我需要知道为什么?”石永伟提高声音。
陈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如果你这被服厂还想开下去,就听我的。”陆所长压低声音,低得要将嘴巴凑到石永伟耳边。言毕转身而去,连个再见都不道,像个吃横饭的地痞。石永伟怔在那里,他看着脚步生风的陆所长,从他冷硬的背影上,感到了一种不容质疑的威慑和霸道。
石永伟是个急性子,也许是为家鹄的回来所兴奋,又抢过话头,“可是出门了是不?该不会是去看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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