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5/5页)
雪莉摇摇头。
他们一直站在原地,这可不是专业特工的行事风格。即便是从未做过特工的凯瑟琳·斯坦迪什,也十分清楚这点。
马库斯解释道:“你是个呆子,何。不仅现在是,未来也只会是个彻底的呆子。一个像路易莎那样的女人永远不会看你第二眼的,其他女人在没看到你信用卡之前也都不会搭理你的。而我呢,我就没有那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我被迫来干这摊破事之前,我还干了其他事,正经事。而你呢,你干过的只有这摊破事,而且你还喜欢干这摊破事。”
对这句话,她未作回应。
何说:“所以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哦,你可想不到,”他说,“你绝对想不到。”
“真受不了你……做点什么吧,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想获得成功,你想打动别人,那就做点什么。无所谓做什么,只要不是坐在一块屏幕前鼓捣……数据。”
“一定很难熬吧。”
如果结尾那个名词指代的不是信息而是和什么体液相关的话,马库斯的描述就是再恶心不过了。
“我可以告诉你具体天数。”他补充道。
现在他站了起来。“我要走了。骨折,记得吗?如果你没记住别的,就记住它吧。骨折。”
当然了,酒鬼的身份也起了作用。
“我们不再喝一轮了吗?”
“一年前——十三个月吧。”这副嗓音同样令人难忘——那爱尔兰口音的质感。她从没去过爱尔兰,但有时听他说话,她的脑海中就会充满一片柔软的绿色图景。
雪莉又用手指比画了一下。“标签:抓不住重点。”
她点点头。
“别做那个动作了。”马库斯说。他低头看看没喝完的啤酒,耸耸肩,然后冲着大门走去。
“出来了?”
雪莉伸出手,小心地摘下何的眼镜、折好,然后扔进了马库斯的健力士里。“行了。”她说。
有个话题是回避不掉的,于是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已经……”
何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明智地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人。个子高、肩膀宽,有个破过一两次的鼻子(他曾开玩笑说,是偶数次,否则鼻子看起来就更歪了),还有他的头发,如今已然花白,就算比她记忆中的长了一点,也还是比寸头长不了多少的样子。至于他的眼睛——它们依然很蓝——又怎么可能不蓝呢?但即便在这光线渐暗的傍晚她都能看得出,今晚这双眼睛,是他陷入黑暗时刻才会显露的暴风雨般的蓝色,而不是那种九月天空般的色调。她已预估了他身型的高大魁梧,一个顶她两个不是问题。他们于“紫罗兰时刻”站在这里,看上去一定就像一对:他,浑身散发着骁勇善战的气度;而她,身穿一件扣子系到衣领的连衣裙,袖子上有蕾丝花边,鞋子系着带扣。
马路对面有一片工地,和其他那些似乎到处都是的工地一样:一栋办公楼被拆除了,一栋新楼即将拔地而起。与此同时,这块空地被板子围了起来,以免让人注意到,不是每块地上都一定要有栋建筑。凯瑟琳匆匆而过,系扣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一个向她走来的男人投来困惑的眼神,是针对她的走路速度还是她的衣着品位,就不得而知了。
“是的。我当然记得。”
这片地区在她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印象,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往右转,很快就能进入通向国王十字车站的主街;往左转,则会进入伦敦特有的那些飞地中的一处,其中留存至今的小小历史断章大部分未受干扰。这就是乔治王朝风格的广场,它们当中有很多仍完好无损;也有一两处因战争或地产开发造成的破坏,导致一侧已被拆除。汽车沿着路牙停成一线。这幅情景打动了她,感觉就像来自别人的观察一样。从对的角度、在对的光线下,伦敦可以显得如此宁静。
“你还记得。”
在主干道上,大声呼救会引起混乱,而混乱是敌人的朋友。这里,在远离繁忙交通的地方,她就可以敲开一扇陌生人的门,请求庇护……她冒险向后看看,没有黑色厢式货车的踪迹。也许由于路中央有隔离带,它不得不沿这条路往前开一段才能掉头。但是有个什么人就在她身后一百码处;或者说刚刚一直在——而当她转身的那一刻,就消融在傍晚的高温里。是她潜意识里的一个小恶魔,戏弄着她的心智。
“肖恩·多诺万。”她说。
又或许,那是个男人,止步在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后面。
这次,声音中传来了熟人相认的颤音。她虽然面如平湖,却在头脑中好一通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段被黯淡的玻璃遮挡住的闪光记忆。随后,它就变清晰了。她想要看透的那片玻璃是个杯底,现在杯中物已空,但仍覆着些许残留物。
也可能完全是酷暑里的一场幻梦。妄想症,清醒酒鬼的老朋友,在傍晚的闷热中发作。但那感觉很真实。先是肖恩,然后是另一个军人,在附近兜圈的那辆厢式货车,仿佛是来抓她的。凯瑟琳内心涌起一阵恐慌,不过应该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察觉。表面看起来她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仅此而已。若是在斯劳屋,这样的情况可能已经让她设起街垒路障了;而在这里、在街面上,她没有将恐慌流露出来。
“凯瑟琳·斯坦迪什?”
她确信自己被跟踪了,他等在一辆汽车后面。
仿佛如此区分有什么意义似的。
她还确信,那辆黑色货车随时都会出现,而且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它是冲着她来的——以及,肖恩·多诺万对一群监视者指认了自己,他们正在集结,很快就会猛扑出来。
谁在那儿?她心想,是敌是友?
她走得更快了些,找出手机,又给兰姆打了一次,还是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挂断。她再次考虑起去敲陌生人的门:但然后呢?她不是没有注意到,雪莉·丹德尔在提到她时说的是“那个疯狂的家庭女教师”。当你的身高只有不到一米六、喜欢把头发剪得很短,却还在挖苦他人的外貌时,恐怕是很危险的;但实际情况就是——凯瑟琳自己觉得舒服的裙子样式给她贴上了古怪的标签。你会让这个女人进入你家吗?再说,去敲门就意味着停留,而移动起来感觉才是最安全的。兰姆,她心想,要是他的话就会继续移动。不是今时今日这个兰姆,而是回到过去,那个过着令他成为今日自己的日子的,那个兰姆。
“——瑟琳?”
她快速穿过广场,进入一条排屋相连的小路。街灯亮了起来,热气的性质在变化,从人行道的路面辐射而起,而不再是从天空降下的滚滚热浪。夜晚并不意味着可以有所放松。但当夜幕降临,她还是希望回到家、锁好门,琢磨着让自己差点变成猎物的是怎样一场短暂的疯狂,再出门时,街道已经阳光普照。
“这些房间……”我们的游魂说着,但还有一个房间没访问过,就是顶楼的两间里较大那间。它虽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却并非空无一人。如果我们的游魂有耳朵,几乎用不着把其中一只贴在门上就能察觉此事。因为屋里传出的动静可真不小:隆隆的响声,简直像一头牲口发出的动静。我们的游魂微微颤抖了一下,几乎逼真地模仿了一个人类身处危急时的反应;随后,在那部分打鼾、部分打嗝、部分咆哮组合成的噪声完全消散前,游魂再次穿越整栋斯劳屋,款款降落。它经过二楼和一楼那些糟糕透顶的办公室;走下最后一段楼梯——对于挤在中餐馆和小杂货铺之间的地面层,楼梯是这里唯一略具存在感的东西;然后出门进入那个充满霉味、不透风的院子。时间仿佛重新流淌起来,像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扫掉一只虫子般,抹去了我们这个游魂的踪迹。然后突然间它在身后留下“啪嗒”一声,但那声响太过细微、轻柔,并未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反而,她还拽了拽门,以确保它是关上的——不过她记得自己似乎已经做过这个动作了;然后,带着她倾注在顶楼办公室里的那种高效和勤勉,女人从院子走进小巷,绕到奥尔德斯盖特大街上,又向左转。刚走出去五码,一个声音就吓了她一跳:那不是啪嗒声,不是砰砰声,甚至也不是杰克逊·兰姆那特有的爆破性的打嗝声,而是她自己的名字,包裹在一个来自她另一段生命时期的嗓音里:凯——
这段排屋有三十栋房子,尽头是另一个广场。在下个路口,她就要掉头回到主路上去:在路面不拥堵时,跳上一辆公交车,重新汇入连接起整个伦敦的交通网。再往后看一眼,没有人。那躲在车后的人形就是个上边投下的影子,仅此而已。那辆黑色厢式货车乖乖保持着正常距离。一辆正在寻找停车位的轿车缓缓驶过,在前方拐了弯。它刚从视线中消失,黑色货车就拐到马路上。凯瑟琳踩着带跟的鞋摇摇摆摆地走着,肖恩·多诺万像个童话里的英雄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双手托住,只用一个拥抱就让她叫不出声。那辆黑色货车慢下来,黑色的车门打开,多诺万抱着凯瑟琳走了进去。车门一关,货车就疾驰而去。
而是心里总想着杀死你的是希望,才会要你的命。
七秒——要是算起来的话。
这里,对一个游魂而言就没什么意思了。在从这个房间消失前,我们的游魂悄无声息地嗅了嗅,然后出现在同层的另一间办公室里,然后是往上一层那两间,然后是再上一层的楼梯平台,最好由此看去,就能对这栋楼的结构有个整体认知……结果,位置并不理想。这些看似空空如也的房间,其实充满内容:里面可谓丧气(而非怒气)冲天;还翻腾着被迫怠惰行事而造成的痛苦。其中只有一个房间——就是那间拥有最高级电脑设备的,似乎还没怎么经受过永恒无聊的折磨;而只有另一间——顶楼这两间里较小的那间,多少体现出了一些高效和勤勉的迹象。其余那些,则在忙忙碌碌地反复折腾着毫无意义的任务,都是些专门打发闲人的工作,看似包含对海量信息的处理,不过那些原始数据同一大堆夹杂着随机数字的散乱字母也没太大区别。就好像某个记录狂魔的行政工作被划拨出来、落在这群人头上,变成需要他们无休止干下去的家务活儿;一旦有所闪失,就会被打入更偏远的黑暗里——做不好就完蛋,做得好也完蛋。而令这些参赛者放弃一切希望的征兆之所以还没出现,唯一的缘故就是——其实每个办公室职员都清楚,杀死你的并不是希望。
大街小巷静默地散发着热气,“紫罗兰时刻”已幻化成深紫色。
在第一层楼梯平台上,有两扇门。我们的游魂随机选了一扇,进入一间杂乱而破旧的办公室。其中有两张工作桌,各放了一台电脑,显示屏的待机指示灯在黑暗中静静闪烁。泼溅在这里的饮料已经太久无人擦拭,变成了污渍;而污渍被忽视久了,便融入了房间的配色系统。每样东西都是黄色或灰色的,不是破损的就是被修补过。一台打印机被塞在不够大的空档里,机盖上贯穿着一道锯齿状的裂痕。头顶上方,其中一只灯泡外面套着一个纸灯笼,被撕破了,斜挂在一边;另一只灯泡则全无遮拦。一张桌上放着一只用过的马克杯,没了把手。另一张桌上有只边缘缺口的脏玻璃杯,杯沿上那圈唇印恰似一个蛮族的吻,一句油腻的讥笑。
当杰克逊·兰姆从斯劳屋里冒出头、走进后院时,天气仍然酷热难耐。他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却摸到了手机,发现有两通未接电话——斯坦迪什。未接电话,一些办公文具送错了地方,或者抱怨打印机坏了。斯坦迪什坚持把这类问题推到他跟前,无论他将部门政策重申上多少遍——那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他手持燃着的香烟,晃晃悠悠走进小巷,一团烟雾在他身后的空气中久不消散,仿佛一个游魂……
我们的这位游魂沿着楼梯飘然而上,不然也别无他路。它边上楼、边注意到了楼梯侧墙上的线条印记。那是一些参差不齐的、棕色皮屑似的印子,好似一块尚未成形的大陆的轮廓,指示出潮气攀升的高度。在昏暗的光线中,这些波浪状的涂鸦几乎会被当成火焰舔舐过的痕迹。这是个臆想,然而弥漫在房屋内的燥热与压抑的气氛强化了这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人或什么物质,正对被他或它所奴役的人们施加邪恶的影响。
烟雾滞留的时间很短暂,不过在消逝前的一刻它向外扩散开来,仿佛充斥着对这栋建筑里居民的种种印象,已然不堪重负。他们背负着悲伤和赌债,毒瘾和自我沉溺;借助昏迷不醒的人,酒吧里的口角,在陌生人的床上寻求遗忘,或者变得懒惰、肥胖和自满,以求自我解脱——在所有这些角色当中细细筛寻吧,仿佛其中就藏着一个问题的答案;那个问题来自一个颇为遥远的地点,刚刚才被提出:“你的同事中有哪一个,让你愿意以命相托?”
但是假设被观看的是她本人呢——假设在她关门时掠过的那一小股气流,并不是令大家期盼已久的、仿佛已被八月弃绝的微风,而是一个正在寻觅安身之所的游魂;那么,在那扇门紧紧关闭的前一刻,或许就蕴藏了转瞬即逝的良机。它如一束日光般迅速滑进门去。而鉴于鬼魂——尤其游魂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接下来眨眼间它就会行动起来;迅速检视一下这处几乎已被遗忘、完全无人问津的附属建筑。曾几何时,此地被人戏称为情报部门的“行政地牢”。
然后,空气流动起来,烟雾散了。
在芬斯伯里区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一扇门打开了,有个女人走入院子。不是在正门外的街面上——这里可是斯劳屋,众所周知,斯劳屋的正门从不打开、从不关闭;而是一处完全不见自然光的院子,四壁也因此布满霉菌。这里充斥着一种被忽视的气息,若是细加辨认,构成其味道的成分有外卖里的食物及油脂、旧烟头、早已干涸的水坑,以及角落里咕噜作响的排水管散发出的某种味道——最好就别凑近去看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正值“紫罗兰时刻”,但那座院子里已暮色四沉。女人并未多做停留,这里没什么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