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5/5页)
抽完烟,他回到了沙发上。沙发不算舒适,但它展开的床也不舒服,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它做到了始终如一。狭窄又凹凸不平的床只是明不带路易莎来的其中一个理由。其他理由还包括做饭之后的油烟味会弥漫整晚,走廊尽头的浴室里掉皮的地板,还有住在楼下的神经病。明应该搬家,重新站稳脚跟。几年前,他把一张机密光盘落在地铁上,第二天早上在广播四台听到了相关讨论,自此人生一落千丈,一个月内就被发配到了斯劳部门。很快他的家庭也随之破裂。他有的时候会反思,如果自己的婚姻更美满一点,是不是就能撑过事业上的失败?但后来他发现,真相比他想得更现实:如果他自己更坚强一些,他就能拯救自己的婚姻。但无论如何,他的婚姻都早已结束。他已经有路易莎了。克莱尔肯定不乐意看到他交女朋友,但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女人是天生的间谍,背叛还未发生就能感知到其存在。
老家伙说:“但是克格勃已经不存在了,冷战也结束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赢了。”
他的杯子又空了。明伸手去倒酒,恍然意识到现状也许永远不会改变。他会被永远困在这个绝望的房间,困在斯劳部门这座职业坟墓里。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他已经为过去的错误赎过罪了,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犯错的机会,不是吗?他只要抓住摄政公园递过来的这根橄榄枝,办好蜘蛛·韦布的这次峰会,就能上岸。如果这是一场测试,那么他一定要通过。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这是他的信条。一切都有隐含的意义,只要你挖得够深就能将其揭露。
“他觉得有克格勃的人在暗中投毒。”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最重要的。谁都不能相信。
“如果他是最近才开始变得多疑,他不可能活这么久。但你是想说他比以前疑心更重了,所以他的具体症状都有哪些?”
当然,除了路易莎,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路易莎。
“他的被害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对她知无不言。
瑞弗能看出来,老家伙喜欢听这种话。他不会放过任何探索精神洞窟的机会,尤其喜欢瑞弗直言不讳。“而你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你接受过严格的医学训练。”
瑞弗离开了,房间再次陷入寂静,让大卫·卡特怀特得以回顾两人刚才的对话。
“我觉得他可能疯了。”
失算了!
“杰克逊·兰姆,他怎么了吗?”
他说了ZT/53235的代号,瑞弗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还重复了一遍。瑞弗不会忘记这串数字,他一向擅长记忆电话号码和车牌号、比赛分数,往往过了几个月都还能背出来。卡特怀特觉得外孙是继承了自己的天赋,当然也少不了他的用心栽培。所以瑞弗迟早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外公把这串代号记得一字不差,却要装作记不清了?
“是兰姆。”
但人老了就要学会接受有些事情你无力改变的现实。所以大卫·卡特怀特把这段插曲锁进了记忆抽屉,决定不再因此烦恼。
外公没有理会他的这句话,两人都知道其他的理由并不重要。
壁炉中的火快要熄灭了。刚才那只潮虫慌乱地攀爬着,最后却纵身一跃被大火吞没,好像宁可立刻死去也不愿经历漫长的等待。这还只是一只潮虫,众所周知,人类在类似的境遇下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大卫·卡特怀特不愿再思考这些,他的脑海中全是封闭的记忆橱柜。
“我不只是因为这个才来看你的。”
亚历山大·波波夫就是其中之一。就像他对瑞弗说的那样,他之所以从未提起过波波夫,是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没想过这件事了。他不去想这件事的理由也和他说的一样,因为波波夫只是一个传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至于迪基·鲍,显然这个酒鬼发现自己对安全局已经没了用处,声称被绑架是他为了确保养老金的最后手段。卡特怀特并不觉得他没带车票死在巴士上有什么奇怪的,相反,电影开头早已预示了这样的结尾。
“你有事想问我。”外公说。
但杰克逊·兰姆却不这么认为。这个老特工的问题并不是他总在想方设法地折磨手下的人,而是和其他所有老特工一样,一旦他开始在意某件事,一定会追根究底。大卫·卡特怀特见过许多类似的案例,已经分不清楚哪件是哪件。
吃完饭后,他们拿着威士忌来到了书房。壁炉里火光跃动。这些年来,老人的扶手椅像吊床一样适应了他的身体;另外一张椅子则渐渐适应了瑞弗。就他所知,没有其他人会坐这张椅子。
他再次拿起酒杯,发现杯子空了之后又放下。再喝一杯他就会睡死过去,一个小时后醒来,睁着眼直到天明。如果问他最怀念年轻时的什么,那就是像婴儿一样酣然入眠的能力。沉沉地睡去,慢慢地醒来,精力充沛,就像一只盛满水的水桶。失去之后你才会发现,这是一种宝贵的天赋。
瑞弗有的时候会想,要投入多少心血和努力,才能确保一切都维持原样?
衰老会让你习惯自身的无力,也会让你明白事物绝非恒定不变,有时不经意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瑞弗从伦敦桥前往外公的家:汤布里奇。对于外公而言,那里就像是奋战了一生后赢得的领地。老家伙会去附近的商店买报纸、牛奶和其他日用品。对着肉铺、面包房和邮局的女店员调皮地眨眼,任谁也不会猜到,那双手葬送过数百人的生命。那个老人下达的命令甚至有可能改变历史进程,但更多的时候是确保一切如常。他表面上的职位在交通部,并且大度地担下了当地居民对巴士问题的种种不满。
亚历山大·波波夫是一个传说,亚历山大·波波夫并不存在。
他在地铁上,旁边坐了一个漂亮的棕发女郎,她坐下的时候短裙向上卷起。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在同一站下了车。他们站在电梯旁犹豫着,要不要交换彼此的电话号码。接下来一切都水到渠成:红酒、比萨、床、度假。第一间共同公寓,第一次周年纪念,第一个孩子。五十年后,他们欣慰地回顾幸福的一生,然后去世。瑞弗揉了揉眼睛,对面的座位空了出来,女郎坐了过去,握住了旁边男性的手。
但现在依然如此吗?
太傻了!
他盯着渐渐熄灭的炉火。就像逐渐逝去的火光,很多事也悄然消散。思绪沉滞,跃动的光线也无法带来更多启发。
无法追踪的毒药。瑞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