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 (第5/5页)
“笔者正在书写此段文字的当儿,冲进来几名母夜叉,当即死皮赖脸地凑近来观看,大呼小叫,又用粗糙油腻的鬓发不断地往笔者脸上擦来擦去,搞得笔者无法进行工作,而后又更加放肆,干脆抢了笔者的笔记本去大声朗读。读完之后怒目圆睁,大发雷霆,说笔者是在歪曲事实,玩弄辞藻,此种华而不实的文风若不改变,被篡改的历史若不能恢复本来的面貌,她们活在这世上就没脸再见人,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与笔者拼个你死我活!这段文章中最致命的一句就是‘直奔本街居民X女士家的小门’。请问谁看见他‘直奔’了?有何证据?倒是关于那Q男士的到来这一神秘之举,目前在她们中间至少已有几百种说法,个个有凭有据,并加以历史根源的论证。而笔者,竟完全不顾民众的意愿,一意孤行,一提笔就为所欲为,用一个‘直奔’断然消灭了所有民众的个性,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他坚持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撰写历史资料的话,他最好是就此收场,免得闹出流血的事件来。要是他保持沉默,不来出这个风头,那么事实终究是事实,人人都信心百倍,谁也不会产生悲观失望情绪,以至怀疑自身存在的价值。而他这样一搞,简直使得她们空无所傍地站到了高空的一根钢丝索上,只要稍一移动,必定坠身毁灭无疑,这种手段真太歹毒了!这样的歪曲现实之作要它做什么?为抢救宝贵的笔记本,笔者只得忍辱负重,当众认罪并删去那段精妙的文字,还向她们保证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永远的胸怀坦白,永远的尊重他人。
“很久以来,我就一直隐隐地感到有种看不见的危险在威胁着表哥,这种感觉四十年前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表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童男子,我强调这一点就是想告诉大家,他是纯洁无瑕的,蒙在鼓里的,对于男女间的风情,他真是一窍不通,四十年的考验已足以证明他的品格。镜子女郎(她对X的蔑称)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死死咬住不放,将他拖下水,落得今天的下场的。我敢说他根本就没产生任何快感,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镜子女郎在他身上搞了什么把戏。在整个事件中,我是消极的观望者吗?或者竟像某些人估计的那样,我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吗?有谁知道我度过了一些什么样的可怕的岁月呢?自从镜子女郎停止了她的巫术,收起她的显微镜等行头,与我那可怜的表哥私奔之后,等待我的只是夜复一夜的孤独、死寂、空泛、恐怖。我一下就老迈得提不动自己的双腿了,只得用可怜的眼光追随这两个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笔者在文章的撰写的过程中,还遇到了一个很难回避的问题,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这就是要追溯故事的历史根源。笔者面临这一巨大困难,孤立无援,唯一的武器便是自己的才能,然而终于通过日日夜夜的苦思冥想,在灵感的启发之下,于梦中得出了一段极其空灵的文字:‘……我们这条欣欣向荣,五彩斑斓的街上,每个居民都尽情地享受着自身充分的自由,如鱼得水,轻松欢乐。车辆载着丰盛的食品从马路上驶过,技术高超的照相馆为我们日夜开放,街边绿色大树的华盖被晶莹的蓝天陪衬,赏心悦目,成群的鸽子在我们庙宇的屋顶上停留……每一个人,在早晨睁开眼的一刹那间,做着深呼吸,便从头顶到脚尖都感受着这欢愉的战栗,这美的旋律,甚至热泪盈眶或泣不成声的情形也是有的。在这个人间天堂,世外桃源里,人人和平友爱,亲如一家人,任何防范戒备之心皆与我们无缘,人们既大度又热情,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受到密切的关注,肝胆相照,豪爽侠义。打一个形象的比喻:这块土地是如此的丰沃,能源充足,在这块自由的土地上,任何种子撒下去,都有可能按照它自身的特殊形式生长、发育,走完它的生命历程。横加阻挠和粗暴践踏的事情从来也不会在这里发生,这里就像一个百花齐放的大花园,终日芬芳缭绕,莺歌燕舞,仙人在花丛中闭目而坐,柔美的琴音在高空回荡……能否保证所有的种子全是健壮的、纯良的,都会长出精美的花朵来呢?也许就有那么两颗有病的、残缺的种子,被毒液浸泡过,经过松软肥沃的大地的孕育,经过暖融融的春风的吹拂,以其怪诞的形式发育壮大,在百花丛中占去了一席之地,招摇而又碍眼,拼命地将自身的毒素向四周播散,这看来已成了当今的事实了。这样说是否有某些夸大的成分呢?那么,说这是一点小小的污染,犹如人身上的一个小疖子,用不着手术,可以待它自然溃烂然后痊愈,也许更切合实际。X女士与Q男士,我们并不要把他们看作两个可恶的敌人,或头上长角的牛魔王,我们决不用那种幼稚无知的女人心肠来想问题,假如他们是两个这样的东西,我们这地方还称得上是世外桃源吗?还能领受那种永恒宁静的天堂风光吗?我们不这样看待他们(那不符合我们宽大为怀的禀性),但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合乎情理的大胆假定,这些假定往往在日后得以证实,而目前它可以擦亮我们的眼睛,提高我们探索的信心。笔者有充分的理由假定在这两个人的家族里,不断地出现过一些精神上不健全的祖先,甚至血友病或淋病患者,他们的家族,当然与五香街毫不沾亲的,那也许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繁衍,光秃秃的山上草木不生,村子里充满了愚昧和野蛮,保留着许多骇人听闻的恶习。一场大火烧毁了村庄,仅存的这两个男女离乡背井来到了我们的城市,他们混在照相的队伍中,伪装成我市的居民,就在此地定居下来。经过这样一假定,将他们看成两粒残缺有病的、在毒汁里浸泡过的种子的观点就得以成立,发生在我们这条街上的大事的历史根源也就一清二楚。笔者顿悟了,心情豁然开朗。
“请注意,四十年后,他悄然而至,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来到了我的身旁。我脑子里一直有一种预兆:表哥要来了。在我与所谓侄儿展开斗争的时候,在那些寒冷彻骨的冬夜,就是这种信念支持着我没有垮下去。那个该死的喝人血的家伙,一直觊觎着我这床毛毯,他满以为我会在那个冬天丧命,真是情急难熬了呢。表哥真的来了,不但帮我送煤,还在屋当中站了七八分钟,两眼脉脉含情,和四十年前同样含蓄,同样深沉。他轻轻地说:‘真没想到。’他说这句话时只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来。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一听到这句话就老泪纵横,再也看不清他了。怎样的热血男子!何等的有情有义!他走了之后,我的腿一下子就变得有劲了,我‘咚咚咚’一口气走了十里路,甚至还跳了几跳,也不感到有一点儿疲劳,我觉得我还可以干那种风流艳事呢,是不是出现了返老还童的奇迹呢?”(垂下头去,好像睡着了,五分钟后忽又抬起头来。)
“写完这段文字之后,笔者真是头脑清爽,通体舒展,惬意得哼起歌子来,笔者哼的是‘东方升起金色的朝霞’。当天夜里,笔者的文章被拿去大礼堂阅读讨论,笔者充满信心地坐在台下听那人朗读,听到精彩之处,笔者就呜呜地哭起来了。笔者对于自己的才能是如此的惊奇。那人朗读完毕之后,底下立即响起了窃窃私语,而后又化为一片肃静,静得可怕,不对头,像憋着一口气似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人一个个地都从会场溜走了。笔者哭完之后,就揉着红肿的双眼走上台去,用略微沙哑的喉咙向众人谈起作品诞生的过程。他在说话间往底下一瞟,只看见一排排的空椅子,于是颓然坐倒在地板上。群众的情绪真是不好掌握呀,这真是当头一棒!一个艺术家,一旦失去了亲爱的读者,那还算个什么东西呢?不是一钱不值了吗?不是堕落成流浪汉了吗?没有根茎的花开得再好,也不过是一朵怪诞的鬼花,只有在读者那温馨宽大的怀抱里,艺术家的感情才得以升华,灵感才源源不断,而被读者抛弃,就成了孤儿,才能也就枯竭,艺术也与他绝缘了,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笔者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故障,犯下如此不可挽回的错误呢?为什么这一次在自己与读者之间树起了一堵墙呢?难道笔者的才华与能力,正处在一个成熟壮大的阶段,忽然就被一个什么妖怪拦腰一斩,全都完蛋了吗?难道灿烂的艺术生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该死的X与Q,他们与五香街的广大群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微妙关系呢?笔者的那些自由的想象,那些得意的形容词和意境,很明显的是激怒了这些敏感的百姓,所以文章本身必定是毫无意义的了,为什么笔者就不能将心比心地体验出这种关系来呢?难道思想体系已经开始僵化了吗?笔者心怀痛感地反复检查自己,又泪眼模糊地将那段断送了读者的文字检查了三遍,最后打定了主意:上门赔罪。笔者认为上门赔罪并不说明自己的低贱,反而表明了自己光明磊落的个性,总有一天群众会谅解天才,站到天才一边来的,说不定他们在窗口引颈而盼呢!又说不定他们已经于心不忍,正张开了宽大的怀抱等待笔者扑进去呢!他们也许已经意识到他们刚才的举动是过于简单化、激烈化了吧?
“实际上,他根本不是我的什么侄儿。他从十二年前开始冒充我的侄儿,直到今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捏造,这真是一件怪事,那家伙是一个无根无底的流浪汉,没有父母的小瘪三,又是一个丧失了人性的伪君子,既偷又抢,喝人鲜血,腮帮子上常年吊着一个大肉瘤。不知出于一种什么误会(我诅咒放出这个流言的混蛋),很多人都认为应该让他来为我送烤火煤。我本人对这种不怀好意的说法是深恶痛绝的。如那小子果真有此一举,我会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虽年老体弱,对付这种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总之我绝不让他踏进我的家门,他想要乘虚而入,也还远远不到时候。我把住门守候了整整一冬,也就是说整整一冬,我没有生火(哪里顾得上),屋里潮得厉害,心情可是舒畅的。春天来了,屋里就像下着毛毛细雨,我将毛毯盖在被子上,半夜热起来,就一脚蹬掉了。早上起来一看,毛毯掉在地上。这个时候,那件事发生了。当然进来的是我表哥,他帮我送煤来了。”
“笔者上门赔罪的第一位读者就是那位头戴小绒帽的孤寡老妪。笔者经过反复的权衡,决定从她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因为妇女,尤其是老年女人,都是一些软心肠的善良人,她们必定不忍看见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途被毁掉,而会在求助者找上门来的时候,热情相帮,出谋划策,就是赤膊上阵的事也是有的。她们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又是女性的本能(因为青年男性和她们的接触往往使她们恍若重返青年时代,一下子就变得热情奔放),将给求助者一切可能从她身上得到的,慷慨万分,不求回报。笔者抱着这样的希望走过那个致命的斜坡,进了老妪的家。时间已是半夜,老妪家里没点灯,门是虚掩的,进门的右边是一张床,老妪没睡着,因为笔者听见了深重的叹息声和辗转的声音,笔者摸索到床沿,侧着屁股打算去坐,不料被老妪狠狠地踢了一脚,几乎跌倒。‘你可以坐在地上。’老妪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心里就像燃着一把火,我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笔者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堆煤灰之类的东西上,一声不响,打算谦卑地聆听教训。老女人沉默了好久,终于痛苦地长叹一声,开始讲话了:‘我今晚听了你的文章,心里就像燃着一把火。那么多的文字,竟被写在一个脏兮兮的本子上,在封面,还有几个墨黑的指印,你真是过于的不检点,过于的轻浮放纵了,我听人说,你是像这样坐在地上,而且从不洗手,就直接地写那些文字的,可以想得出,你还用你的黑指头从口里蘸了口水,一页一页翻过去。你写了一些什么,本来与我无关,因为我当时正在打瞌睡,但那念文章的人忽然就大吼了一声,使得我一下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回家以后我一直睡不着,我总怀疑你是不是含沙射影,不然那人何以叫得那样吓人?我今天夜里心情不好,说不定心一灰,就不打算帮你什么忙了。那种叫声太可怕了,你竟会在文章里搞出那种叫声来。本来我是要与大家一道参加诠释工作的,我认为你有才华,但是那种叫声,是怎么回事?不不,这与我的审美情趣太相悖了,说不定你有一种暗示的企图,一种自命不凡,你把我搞得颓废极了,我情愿避开那种诠释工作,我的心里这么乱。’她发出那种‘咕咕’的叫声,将头埋进稻草里面去。
“只要一提起我亲爱的表哥,我就想到我那天夜里蹬掉毛毯的事。我的床上,你们知道,唯一有价值的便是这床粗毛毯。我的棉被盖了三十年,早就朽烂了。床单下垫的不过是一堆稻草。而毛毯,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东西,那些金灿灿的短毛,阳光掉在上面就像要烧起来。四十年前,我的父亲将毛毯送给我的时候(当时英武的表哥也在场),说:‘这是一床纯毛毛毯。’我现在还想得出来他的声音,更想得出来表哥那种有魅力的微笑。(咽口水达十分钟,闭着眼一动不动,几乎忘了说下去,直到对方猛烈摇撼其肩头,才逐渐醒悟。)我怎么会蹬掉毛毯的呢?说来话长,当时已经是春天了,潮得很,也热得很,本来夜里盖了被子就不应该再盖毛毯的,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那该死的侄儿身上。”
“笔者低声下气地请求她握一下他的手,表示仍然愿意做他的读者,因为不然,‘他会发疯的’,以她这种美好的品格和大家风度,此举对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一下就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她的心灵之美。笔者的手就在这床边,感到了没有?她只要稍一挪就碰到了。
头戴黑色小绒帽的孤寡老妪的口述
“‘此事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也不能白干的。’她在黑暗里发出那种暧昧的笑声和连连吐痰的声音,‘我是关键人物,对不对?只要我改变了态度,你就会得到你要得到的一切,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中有数。我这个人,貌不惊人,蕴藏的能量可是大得吓人的,只有我的表哥对这一点最清楚,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你想一想,事隔四十年,成了一个老头子,仍然对那件事记忆犹新,这是一般的人做得到的事吗?我经常在沉思默想的状态中涉及了这个问题,对自己的能力大吃一惊。我分明看到,只要自己愿意,什么目的都能达到,我生来具有那种左右一切的本领和风度,只不过是我总是抱着一种清高的思想,不愿争名逐利罢了。今晚离开会场后,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你找别人将毫无所得,找我却能得到一切。我是什么人?有人能和我比吗?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是一个有所作为的速记员,能随时记下生活中发生的大事变,以及种种个性突出的、有魅力的人物。在你来说,第一重要的是要有穿透一切的眼光,你要用一种有远见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人,分析分析哪些人值得记下来,哪些人只是昙花一现,成不了气候,而不能以貌、以年龄来取人。年龄往往是与魅力成正比的,生活会使你明白这个。我们这地方有些风云人物,实际上并不具有那种深邃的本质,表面吵吵闹闹,活跃得很,骨子里是十足的空虚,这样的伪装者往往能蒙蔽你这种年轻人的眼睛,一时兴起就把他们当作英雄人物写进了历史,这一来,这些人就开始煞有介事、瞎乱指挥了,整个历史的进程也随着你这一漫不经心的错误滑向了黑暗的轨道,不可扭转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你们这些速记员,该担负着何等重要的责任重担,多么迫切需要一位富有经验,头脑精明的人来指导你们,使你们少犯些错误,免得留下千古遗恨。难道他们,这些默默工作的无名英雄,这些表面异常谦虚谨慎、不多言语、足不出户、实际上具有惊天动地的能耐的人,不是更比那些徒有其表的家伙值得写进历史吗?你既然是做的这项工作,为什么竟没有注意到你周围的这种杰出人物,为什么没有对他们发生莫大的兴趣,追踪于身后呢?这就是你们这些青年速记员的最大弊病。一个人,若在年轻时没注意到自身这个缺陷,又没有一位有修养的前辈(往往这前辈本身就是一位杰出人物)对他加以细心的指导,他的某些天赋就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到头来老大徒伤悲,不知自己一生中干了些什么事,连一点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杰出的人物不是时时都能遇到的,有时甚至几百年才出一个,问题是你能否具有那种敏锐的眼光,在第一眼就加以识别。除了眼光之外,还得看你是不是有那种运气,就是他刚好就来到了你的身旁,并毫无架子地对你加以循循诱导。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人,你当然一点也不为所动,也许还以为他在吹牛什么的,如果你有灵气,则会发生那种一见钟情似的感应。’
关于那件倒霉的事件的开端,我们群众团体的档案里,如实地记录了五个人物的口述。这五个人的叙述生动活泼,各具特色,视角各不相同,每一个人的独到见解,都反对、驳斥着其他的人,让你看起来眼花缭乱、扑朔迷离。这也正好反映了我们民众心理的丰富性、独立性,他们可不是那种随风倒的人物,他们对某些人的随风倒异常反感,恨不得人人口诛笔伐,任何人都休想将自己的看法强加于他们。若要抱着和稀泥的态度去统一意见,必定一无所得,还要遭人讥笑。
“孤寡老妪说完这一席话,忽又恢复了一贯保持的那种沉默,翻转身去背对笔者,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咽口水,她始终也没有碰一下笔者放在床边的手,她一定是不能饶恕笔者从前对于她的忽视,她一定要摆一摆架子,使笔者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是何等的鲁莽和荒唐。受到这样的对待,笔者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笔者和大家一向认为,孤寡老妪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头戴一顶千疮百孔的旧绒帽,全身干缩成一只蚂蚱的形状,一生中一半的时间全花在鸡啄米般点头与咽口水上面,她那干枯身体里的全部体液全化为了唾液,老远便能听到她弄出那种‘咕咚咕咚’的响声,笔者向来将这种声音当作她活在人间的标志。现在看来,这种形而上学的眼光是很成问题了,笔者需要从头到脚地清洗自己,然后拿一把刀来解剖自己,才能找到病根。为什么笔者整日里仰面对着茫茫太空而看不见人?有这样一些人,在一个粗陋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内秀的、热烈的心,笔者虽每日与他们照面,却有眼无珠,视而不见,这是因为笔者已经习惯于在一片赞扬之声中度日,自以为是,不将那些行为乖张、性情特殊的人放在眼里,不假思索地断定他们一律不值得关注。笔者每日弯腰曲背坐在床边笔耕,腾云驾雾,塑造出一些只存在于幻觉中的轻飘飘的人物,倍加青睐,尊为创造历史的英雄,这些人物全是一式一样的不食人间烟火,一式一样的高洁优雅,是与孤寡老妪之流毫不相干的仙人,也是没有血肉的纸人。笔者多年以来,是不是在发展一种没有根基的才华,一种看似华丽,实则空洞的形式呢?这会不会导致笔者建造的大厦彻底崩溃,而将笔者本人也压得粉身碎骨呢?回想起来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来呀。将前因后果一分析,孤寡老妪的谅解就显见得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了,赢得她也就是赢得每一个读者,不然笔者的艺术生涯只好宣告结束,那些付出了辛勤劳动的笔记本也只好付之一炬。
对于这样博大而慈爱的百姓,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他们将自己心灵上的创伤,看得如此淡然,对于今后的前途,又是如此充满信心,永远的谦虚,永远的脚踏实地。他们相互间谈论起过去,就好像全都是光明,全部是美好的记忆。谁都清楚,他们的这种掩饰恰好是由于他们遭受过重大的、灾难性的打击。当时的情况历历在目,人人都有一把辛酸泪。现在事情过去了,他们坚强的禀性不容他们斤斤计较、儿女情长。前面的道路十分漫长,布满了不测的风云,只有振作起精神,英勇地走下去,此外别无选择。无可否认,从前那桩轰轰烈烈的怪事至今在他们心目中抹着一道阴影,每当独处沉思,往日的疑虑屈辱与受愚弄的感觉,还有悔恨、自责的情绪,便如滔滔洪水,奔流而来,这是任何好处也没有的。他们每人都压抑着,压抑着,决计要把往事抛开,让情绪升华,轻装前进了。为了彻底遗忘,他们制定了一套刻板的作息时间表,以示态度之坚决。作息时间表将一天中每分每秒所干的事情都做了详细的规定,人人都得实行,并有专人加以监督,目的是以此来控制伤感情绪的自由泛滥,保证思想的健康发展。
“‘或许就有那么一天,你一觉睡醒,看见漫天红霞,你若有所思,不由自主地就原谅了我,’笔者带着哭腔凄怆地说,‘请你肯定地对我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然后我抱着一线希望离开你,这线希望就是我今后的精神支柱。我不敢奢望你现在就答应作我的读者,我只是请求你给我那线希望。我向你发誓,我已经决心按你说的去行动了,如果你同意给我这线救命的希望,请让我握握你的手,你的手对一个人掌握着生杀大权。’
“我们都有正事要干,对这种不涉及本质问题的小事情是毫不关心的。如果是谈论——比如说彩色胶卷的冲洗问题,或宪法与人民的关系问题,那可是另一码事,那些问题我们必定要从理论上确定种种根据。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一定要把什么X或Q的偶然问题拉扯到本质的东西上去,我们对这种做法是极为愤慨的。谁也没有把什么X或Q放在眼里过,我们平时很少注意到他们。这样一扯起来,就仿佛我们对他们很重视,很当回事,就仿佛他们倒成了两个人物似的。提这样问题的人,一定是想着要把我们这些思想纯洁的人们引导到一条邪路上去。他们怀着一种阴险的意图,张开了罗网,等待猎物的投入。实在,我们没有什么故事。”他们这样说过之后就你推我,我推你,挤着眼,一哄而散,将来人孤零零地撇下——这是一些稳重老成的百姓,这样的百姓是非常可靠的。
“老妪沉思良久,烦躁地用脚踢着被子,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不决,最后她慢悠悠地回话了:‘我让你握一下手?这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不过我另有考虑,几十年的经验教会了我一些东西。人这种怪物,都是一些虚荣心极强的家伙,只要你对他们略加赏识,甚至根本不是赏识,只是宽恕他们的错误,他们立刻就会骄傲起来,四处吹牛,成天晕晕乎乎的,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属于哪种层次了,大部分的男女老少都生来具有这种下流倾向。总结起来,这个世界的事,其实就是败在那些乐善好施之辈身上,这些个人,毫不吝啬自己那些廉价同情心,逢人便安抚,乱加鼓励,使得那些狂妄之徒在受到惩罚之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恢复原形,继续走自己原来的老路,还自恃找到了同类,更加信心百倍,变本加厉。不,我现在还不能让你握我的手,我一点也不同情你,我那亲爱的表哥也不同情你,我们生平最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乐善好施之辈。假如你在这个惨痛的教训之后要爬起来重新开始,记住我的话,并拿出行动来,我可以给你一线希望,但绝不让你握我的手,那样的话,你的虚荣心又会恶性膨胀起来,忘了你所面临的困难,一味地沉醉,一味地轻浮起来,人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你抱着那一线希望去行动好了,我密切地注视着你,祝愿你成功。请注意一点:即使你成功了,也不要妄想你就可以来握我的手了,我会挑出你的另外的毛病来,也许还把你说得一无是处,这样你才会不断突破自己,我这个人,最讨厌平庸。我还有一点要对你声明的,就是关于咽口水的事。我听说街上有人对我这个特点大肆攻击,就好像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下流事,还断言我每说一句话就要咽三次口水等等。事实究竟如何,你刚才已经听到了,我说了那么一大篇,并不曾被咽口水的事打断一下,我的自我控制力是惊人的,我早说过,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有人对我怀着小人之心暗加中伤,他们以为只要提出某人的某个小小毛病,就能将这人摒除出杰出人物的队伍,永世不能沾边。谁没有毛病呢,请问?那些创造历史的人物,往往是毛病又多又突出的人,那并不影响他们的伟大,关键是一个人的素质,内在的能量,也许一些特殊的毛病就正是杰出人物的标志呢。我最最讨厌平庸,一个没有毛病的平庸的人完全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
若外人追问五香街的老百姓关于这个故事的种种情节,他会奇怪地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承认他们所提及的是一个“故事”。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地花上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来和你讲这种故事。他们都很忙,很心不在焉,如果外人硬要用这种莫须有的“故事”去纠缠他们,他们会大发雷霆,深感受了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