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辰时经 (第2/5页)
“韦南齐奥怎么在翻译这本书呢?”威廉问站在一旁的贝伦加。
“人只有在默想真理、为自己的善举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心灵才会平静,而对真和善没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基督所以不笑的缘由。笑会令人生疑。”
刚才我说到韦南齐奥的桌子。它跟其他围着八角形天井摆放的那些桌子一样小,是供做学问的僧侣用的,而放在外墙窗户下面的桌子比较大,是供绘制插图和抄写的僧侣用的。另外,韦南齐奥的桌旁还有一个工作用的支架,也许是放从藏书馆借来要查阅和抄写的手稿用的。桌子底下有一个不高的小书架,上面堆放着一些没有装帧的稿页,因为全是用拉丁语写的,所以我推断那是他最新的译稿。字迹很潦草,构不成书页,原本还得交给一位缮写员或一位装帧员的,因此那些文字很难读懂。稿页中间还有几本希腊语的书。支架上也放着一本希腊语的书,前几天韦南齐奥正在翻译。当时我还不懂希腊语,可是我导师说,那是一位名叫路吉阿诺斯<a href="#jz_0_119" id="jzyy_0_119"><sup>(4)</sup></a>的人写的,讲述一个人变驴的故事。于是我想起来一个阿普列乌斯<a href="#jz_0_120" id="jzyy_0_120"><sup>(5)</sup></a>写的类似的寓言,这类书在当时一般是严禁见习僧阅读的。
“可有时候应该怀疑。”
可怜的韦南齐奥的桌子背对大壁炉,那大概是僧侣们最想坐的位子。虽然当时我还没有怎么从事过缮写室的工作,可后来我在缮写室几乎度过了大半生,我深知对伏案抄写、做索引和做学问的人来说,在漫长的冬天,冻僵的手指握着尖笔(即使在温度正常的情况下,写了六个小时之后,手指头也会可怕地痉挛,大拇指像是被人踩了一样疼)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经常在手稿边缘空白处看到缮写员的留言,比如:“感谢上帝,很快就要天黑了”,或者“啊,我要是有一杯葡萄美酒该多好啊!”,或是“今天天气很冷,光线又暗,这张羊皮纸不光滑,看不清楚”。这足以证明缮写员工作之辛苦(或者令人腻烦)。就像古老的谚语所说,三指握笔,全身干活。而且必有疼痛。
“我看不到怀疑的理由。有疑虑的时候,就应该求教于权威,就应该查询一位圣人或博学者所说的话,这样一切疑虑才会消除。我觉得您头脑里尽是巴黎那些逻辑学家们颇有争议的学说理论。但是圣伯尔纳是知道怎么反驳阿伯拉尔的,阉人阿伯拉尔主张一切问题都要经过冷处理,认为未受到《圣经》启示的任何理由都是没有生命力的。接受他的这些危险思想的人,当然也会看重愚人的把戏,嘲笑那世人早就论证过的唯一真理,而其实那真理是只要知道就足矣。于是,愚人在嘲笑的时候,暗自在说:‘上帝不存在’。”
尽管那天天气很冷,但缮写室里温度适中。当初把缮写室设计在厨房上面是有道理的,因为从下面可以传来不少热气,尤其是下面的两个大炉灶的烟道分别安装在西边和南边角楼的两个螺旋形楼梯的柱子里。至于大厅对面的北角楼,虽然没有楼梯,但是装有一个烧得很热的大壁炉,为缮写室增添了不少暖意。此外,地板上铺着稻草,走在上面没有脚踩地板的声音。总之,室温最低的要算是东角楼了。我也注意到,相比之下,从在室内工作的人数来看,那边空出的位子比较多。后来我才明白,东角楼螺旋形的楼梯是唯一既通往楼下膳厅,又通向楼上藏书馆的通道。我不禁自问,大厅的供暖布局是否经过精心安排,为使僧侣们不会因好奇而去东边,而且这也有利于藏书馆馆长控制藏书馆的出入。也许我过分猜疑了,成了我导师可怜的小猴子,因为我立刻想到这样的布局在夏天就没有用了——除非,(我对自己说)夏天那边阳光最充足,所以更可以避免人们去。
“尊敬的豪尔赫,我觉得您把阿伯拉尔称为阉人不太公正,因为您也知道,他落得那样悲惨的地步,是由于别人的邪恶……”
僧侣们都已经在工作了。缮写室里一片肃静,但这种肃静并非源于勤奋与内心的安宁。贝伦加神情尴尬地接待了我们,他只比我们先到一步。其他正在工作的僧侣抬起头注视着我们,他们知道我们去那里是想发现韦南齐奥的死因。他们的视线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一张空着的桌子,它在一扇朝八角形中央天井打开的窗子下面。
“是因为他自己的罪过。因为他傲慢地相信人的理性。于是普通人的信仰被嘲笑,上帝的神秘被诋毁(或者是竭力想诋毁,那些蠢人竭力想那么做)。这牵涉到一个十分崇高的问题,却被他相当草率地处理了。人们嘲笑神学家,因为他们认为这样的问题应该压制下去,而不该放任自流。”
“这我还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想上去看看。你跟我来。”
“我不同意,尊敬的豪尔赫。上帝期望我们用理智来解读《圣经》留给我们的许多含义隐晦的谜,让我们自由决断。而当有人建议您接受某种主张的时候,您首先得审视一下它是否可以被接受,因为我们的理智是上帝创造的。我们的理智乐于接受的东西,神的理性不可能不乐于接受,而至于神的理性,我们只是借助我们的思维过程,经由类比或往往通过否定而推断出来的。于是,您看到,有时候为了颠覆一种悖逆理性、想法荒谬的虚假权威,‘笑’也可以成为有效的工具。‘笑’也可以经常用来让恶人惶恐不安,揭穿他们愚蠢的行径。据说非基督徒把圣毛罗投入开水里的时候,圣毛罗还笑着抱怨说水太凉了;非基督徒的地方长官愚蠢地把手伸进开水里去试水温,结果把手烫伤了。那位殉难的圣人以聪明的举动嘲弄了信仰的敌人。”
“可这跟那些罪恶或那桩凶案有什么关系呢?”
豪尔赫嘲笑道:“在布道者讲述的故事中,也有许多无稽之谈。一位被浸泡在开水中的圣人是为基督受难,因此他强忍着痛苦不喊叫,而不是跟非基督徒们做儿戏!”
“而国王就是商人。金钱就是他们的武器。金钱在意大利有一种不同于在你我国度里的功能。在别的地方,随处可见到金钱流通,但大部分情况下,调节和制约生活的还是用鸡鸭、成捆的麦子、一把镰刀或一辆车换取所需物品,也用金钱来置办这些物品。在意大利的城市恰恰相反,这你大概注意到了,商品是用来赚钱的。就连神父、主教,甚至修士会都需要用金钱来结算。正因如此,反对权势的叛逆行为往往表现在号召守贫。反对权势的都是些被排斥在金钱关系以外的人,而每次号召守贫,都会引起紧张的社会气氛和许多辩论。整个城市,从主教到地方行政长官,都把过于宣扬守贫的人视作仇敌。凡有人对魔鬼的邪恶有反应的地方,宗教裁判官就会有所闻。昔日,在教会的黄金时代,一座本笃会修道院是牧师把信徒们控制得像羊群般驯服的地方。埃马洛希望恢复传统。只是‘羊群’的生活习性改变了,修道院唯有接受他们新的生活方式,改变面貌,才能回到传统上来(恢复昔日的荣光和权力)。不过,如今控制‘羊群’的不是武器或是辉煌的宗教礼仪,而是金钱,所以埃马洛希望整个修道院成为一座工厂,藏书馆本身也成为作坊,一座赚钱的工厂。”
“您看,”威廉说道,“您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合常理,就觉得它是可笑的!尽管您是在强抿住嘴,没有笑出声来,其实您是在嘲笑,您希望我也别把它当真。您虽是嘲笑,但您终究也是在笑。”
“可不是嘛,我为此感到震惊。‘城市’在意大利跟在我们国度里不一样……‘城市’不仅仅是居住的地方,还是决策之地。大家总是聚集在广场上,‘城市’的行政长官们远比皇帝或教皇重要。这些城市……就像是一个个的独立王国……”
豪尔赫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你用玩弄‘笑’的把戏,把我拖入无谓的话题中。但基督是不笑的,这你知道。”
“他想说出全部,又想什么也不说。修道院往往是僧侣之间勾心斗角的地方,为的是稳掌整个修道院的领导权。在梅尔克那里也是这样,不过你作为一个见习僧,或许意识不到。在你的国家,赢得一座修道院的领导权,就意味着赢得了与皇帝直接交涉的一席之地。在这个国度里却不然,天高皇帝远,即使皇帝南下到罗马,仍然远离此地。如今这里已没有宫廷,连教廷也没有。有的只是城市,这你大概已经看到了。”
“对此我没有把握。当基督请法利赛人丢第一颗石子时,当他询问纳贡用的钱币上刻的是谁的肖像时,当他玩文字游戏时,说‘Tu es petrus’<a href="#jz_0_137" id="jzyy_0_137"><sup>(22)</sup></a>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在机智地应对,以迷惑有罪的人,鼓励信徒们振作精神。他在对该亚法<a href="#jz_0_138" id="jzyy_0_138"><sup>(23)</sup></a>说‘这你已经说过了’的时候,他也是很诙谐的。在克吕尼修会和西多会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前者为了嘲笑后者,指责他们没有穿裤子,这您知道得很清楚。而《愚人之镜》一书讲述了驴子勃鲁内罗的奇遇,它问自己,要是夜里刮起大风把僧侣的被子给吹掀了,让他外阴露了出来,会怎么样呢……”
“他想跟我们说什么呢?”我问道。
周围的僧侣哈哈大笑,弄得豪尔赫恼羞成怒:“你是在引诱这些教友堕入疯人的欢愉之中。我知道圣方济各的修士们用这种荒唐的无稽之谈蛊惑人心,这已成为风气,不过对于这些伎俩,我想引用你们布道者中的一位说过的话:‘从肛门排出的屁是臭不可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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