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 (第5/5页)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姑娘就在我的身边。她用一只手继续轻轻地触摸我汗湿的身体。我内心感到欣喜,但并不觉得安宁,就像火烧到最后,在烟灰底下慢慢消逝。我想毫不迟疑地称那些有过我同样体验的人是幸福的人(我像是在沉睡中喃喃自语),尽管生活中很少会有这种体验(实际上我仅有过这么一次),而且是那样急匆匆地发生在生命的一瞬间。人在那种时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对自身毫无感觉。自己变得那么渺小,几近于被毁灭。而如果有人(我对自己说)也能在这一瞬间仓促地品味到我的欢乐,就会很快以冷眼观察这个邪恶的世界,就会被恶作剧般的日常生活所困扰,就会感觉到僵死的躯体之重负……我不就是如此得到教训的吗?让陶醉在那幸福之中的我的全部心灵忘却一切。我的感受肯定是(现在我明白了)永恒的太阳发射的光芒所致,太阳光带来的喜悦打开了人的心灵,舒展了人的心情,开阔了人的心胸,而人为自己敞开的欲望之洞却不是那么容易关上的。那是爱情之利剑刺开的伤口,没有比爱情更为温馨而又可怕的了。然而,那就是太阳的威力,它用光芒穿透受伤的人,让所有的伤口扩大,于是人打开自己的心胸,膨胀自己,血脉暴胀,人的力气已经无法履行接受的命令,只能听凭欲望的支配。燃烧的心灵坠入现今正触及的深渊之中,看到自己的欲望和所追求的真理被亲身体验过并被正在体验的现实所超越。人惊诧地目睹自己的癫狂。
“故事是从多里奇诺修士之前开始的,”他说道,“六十多年前,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在帕尔马,某个名叫盖拉尔多·塞加烈里的人开始在那里布道,鼓动大家要过祈祷的生活。他走遍大街小巷,高喊着:‘忏悔吧!’这是没有文化修养的人的传道方式,意思是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他号召他的门徒效法使徒们,像贫穷的乞丐一样沿街乞讨走遍世界……”
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欢快的感受之中,睡着了。
乌贝尔蒂诺沉默不语,然后说道:“是的,前天晚上你在我和威廉修士的谈话中听见提到过此人。但那是一个非常丑恶的故事,说起来令我痛苦,因为它告诫人们(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应该知道,以从中得到有益的教训),我是说,因为它告诫人们,原本热衷于忏悔并怀着净化世界的愿望,如何会演变成流血或杀戮。”他坐端正后,放松了紧搭着我肩膀的手,但另一只手始终放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是想把他的智慧或激情传递给我。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我睁开了眼睛,也许因为有一片云彩遮挡着,夜晚的月光非常暗淡。我朝身旁伸过手去,没有摸到姑娘的身躯。我转过头:她不在了。
“异教这颗毒草,神父。”我坚信地说道。然后我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听人谈到多里奇诺修士,一个引诱别人堕入罪恶的坏人。”
发泄我的欲望和满足我饥渴的对象一旦不复存在,我突然感受到的是那种欲望的虚荣和那种饥渴的邪恶。所有的动物在交媾后都是忧郁的。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罪孽。如今,在相隔多年之后,当我仍为自己的过错愧疚不已时,我不能忘怀的是那天夜里我所体验到的无比欢乐,而我要是不承认某些自然发生的事情本身的善和美的话,即便是在两个罪人中间发生的,那我就愧对用善和美创造了天地万物的至高无上的上帝了。不过,也许是如今我已年迈,错误地觉得在我年轻时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是那么美好,而到了古稀之年的我应该想到的是即将面临的死亡。可当时我还青春年少,并没有想到死亡,而是强烈地虔诚地为自己的过失而痛哭。
“孩子,你说得不错。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站了起来,全身颤栗着,也因为我在厨房冰凉的石板地上躺得太久,全身都麻木了。我几乎像是在发烧,颤抖着穿上了衣服。这时我发现了姑娘逃跑时留在墙角的包裹。我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那包裹皮像是从厨房里弄来的粗布。我打开包裹,起初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一方面因为光线幽暗,另一方面是里面包的东西形状奇特。随后,我明白了:在一片片血块和一条条松软泛白的肌肉中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颗心脏,一颗硕大的心脏,虽然已脱离活体,黏糊糊的,但仍然颤动着,看得出上面一道道青灰色的脉络。
“但是我们也得辨别善恶,懂得人间的情欲。我是个见习僧,但我将成为僧侣或神父,我得知道罪恶在哪里,它会以何种面目出现,以便有朝一日能识别它,并教会他人识别它。”
我眼前降下一片阴霾,嘴里涌起一股酸涩的唾液。我叫喊了一声,就像一个死人那样倒下了。
“这是罪恶。上帝知道一切,而我们只能崇拜他的学识。”
<a href="#jzyy_0_184" id="jz_0_184">(1)</a>Salinbene de Adam(1221—1287),方济各修士。
“不是,”我涨红着脸回答说,“要说欲望,那是思想的欲望,想知道太多的东西……”
<a href="#jzyy_0_185" id="jz_0_185">(2)</a>Rebello,与意大利文“叛逆者”(ribèlle)一词发音相近。
“最亲爱的孩子,”他说道,“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为你的灵魂做到的,我这个年迈的可怜的罪人都将会高兴地去做。何事使你困惑?焦虑不安,是不是?”他几乎也是焦虑地问道,“是肉体上的欲望吗?”
<a href="#jzyy_0_186" id="jz_0_186">(3)</a>Belial,撒旦的别名。
乌贝尔蒂诺看了看我,拉住我的手,站了起来,领着我到一个板凳旁,跟我一起坐在上面。他紧紧地拥抱了我,我的脸可以感到他的气息。
<a href="#jzyy_0_187" id="jz_0_187">(4)</a>Saint Hildegard(1098—1179),德意志女隐修院院长,多次见异象的神秘主义者。
“至尊的神父,”我说道,“我能向您求教,得到您的启示和开导吗?”
<a href="#jzyy_0_188" id="jz_0_188">(5)</a>Thule,传说中大西洋北部格陵兰古老的王国。
我果然在圣母像前找到了乌贝尔蒂诺。我静静地跪在他一旁,假装(这我承认)祈祷了一阵子,然后我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a href="#jzyy_0_189" id="jz_0_189">(6)</a>拉丁语,这个故事里说的就是你。拉丁诗人贺拉斯的名句。
其间,乌贝尔蒂诺对阿德索讲述了多里奇诺修士的故事,阿德索回想起别的故事,以及他曾在藏书馆读到过的故事;后来,与一位美丽而又可怕的姑娘邂逅,宛若遇上了一支展开旌旗的军队。
<a href="#jzyy_0_190" id="jz_0_190">(7)</a>本段及以下几段对姑娘的赞美之辞,均参考《圣经》和合本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