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 (第4/5页)
也许因为见我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姑娘平静下来,走近了我。我发现她不懂拉丁语,就本能地跟她说通俗德语,这使她恐惧万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德语生硬的发音对于那个地区的人来说很陌生,还是这声音让她想起跟我家乡来的士兵们有过的某些经历。于是我微笑了,我想手势和脸部表情比语言本身更便于沟通。她的确平静下来了,她也对我微笑,并对我说了几句话。
“可是,方济各修士们也称自己是约阿基姆学说的继承者,”我说道,“圣多尼诺的盖拉尔多也是,您也是!”
我听不太懂她说的方言,它无论如何与我在比萨学的俗语一点儿也不一样,但是从她那温柔的口吻听来,我觉得她是在说诸如“你年轻、英俊……”之类的话。听到有人称赞自己美貌,对于一个在修道院里度过整个童年时代的见习僧来说,的确是很稀有的事情,因为我一贯得到的训诫就是,躯体的美是瞬间即逝的,应该把它视作卑微的东西。然而敌人设下的圈套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我承认,对我长相的那种恭维,不管多么虚假,在我听起来却是那么温馨,激起了我难以抑制的柔情。再说,那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手伸过来,用手指肚儿轻轻抚摸我还未长胡须的脸颊。这使我产生了一种神魂颠倒的感觉,但在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当魔鬼想跟我们较量的时候,完全能够在我们心灵中抹去任何美德的痕迹。
乌贝尔蒂诺以严肃的目光凝视我:“方济各修士们安贫乐道,但从来不要求别人也跟他们一样贫穷。你不能侵犯善良人的财产而不受到惩罚,善良的人会把你看作强盗。而盖拉尔多却那么做。后来人们说他(注意,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我相信萨林贝内<a href="#jz_0_184" id="jzyy_0_184"><sup>(1)</sup></a>修士的话,他了解那些人),为了证实他的意志力和他克制性欲的能力,他跟一些女子睡觉而不发生性关系;但是当他的门徒效法他那样做时,结果可大不一样了……啊,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知道的事情。女人是魔鬼的战舰……盖拉尔多不断地喊‘忏悔吧’,但是他的一个名叫圭多·普塔乔的门徒驰骋千里炫耀自己,像罗马教会的红衣主教那样挥霍金钱,大办宴席。后来因教派领导权的问题他们之间发生争吵,做出不少卑劣的丑事。可是有许多人投奔盖拉尔多,不仅仅是农民,还有城里人。而盖拉尔多让他们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地追随裸体的基督,并打发他们到各处去布道。他却让人给自己做了一件无袖的衣服,白颜色,用粗麻编织的,穿在身上哪像个信教的人,活像个小丑!他们居无定所,露天生活,但有时候,他们登上教堂的布道坛,搅乱虔诚民众的集会,把他们的传道士撵走。有一次,在拉韦纳的圣奥尔索教堂,他们把一个小男孩放在主教的座位上。他们声称自己是菲奥雷的约阿基姆学说的继承者……”
我感觉到什么了呢?我见到什么了呢?我只记得起初片刻产生的那种激情,是难以用任何言语来表达的,因为我的语言和我的思维都没有描述那种感情的素养。直到后来我想起了那些表达心灵的言语,那也是在别的时候和别的场合听来的,说的都是与此事不同的愉悦心情,但它们跟我那一刻的欢乐简直是神奇地和谐一致,好像它们就是为表达这种欢乐而创造的。那些簇拥在我记忆深处的言语浮上我无言的嘴边,我忘记它们是否写在圣人的经书和著作中,表达更加光彩夺目的现实世界。不过,圣人们所说的欢快和我那骚动的心灵在那一刻所体验到的欢快真有所区别吗?在那个时刻,我心中已完全丧失了警觉。在我看来,这正标志着处在地狱深渊里所感受到的痴狂。
“捍卫他人的财富并不是方济各修士的事情。”我冒昧地说道。
姑娘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是黝黑的童贞圣母,她像《雅歌》中所描述的那么漂亮。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布小衫,酥胸性感地袒露着,脖颈上挂着一串用五颜六色的小石头制成的项链,我想那是很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她的头高昂在那如同象牙台的白皙的脖颈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如希实本的水池,她的鼻子仿佛利巴嫩塔,她头上的发是紫黑色。是的,她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她的牙齿如一群绵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个丧掉子的。“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我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两太阳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的高台,其上悬挂一千盾牌。”我惊奇不已,心醉神迷,不禁自问,这位向外观看如晨光发现,美丽如月亮,皎洁如日头,威武如展开旌旗军队的<a href="#jz_0_190" id="jzyy_0_190"><sup>(7)</sup></a>,究竟是谁呢?
“但是盖拉尔多在某些方面还是做错了。毕竟,我的孩子,这些猪倌和放牛人后来突然都成了假使徒,想不劳而获过舒服的日子,靠方济各修士们以自身含辛茹苦安贫乐道的榜样感化培养出来的那些人的施舍!但问题不在于此,”他立刻补充说道,“为了效法当时还是犹太人的使徒们,盖拉尔多·塞加烈里还给自己行了割礼,这违背保罗对加拉茨人所说的话——你知道,许多圣人宣称,即将降临的敌基督是来自行过割礼的民族……但是,盖拉尔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到处集聚无知的民众,说:‘你们跟我去葡萄园。’而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误以为是去他的葡萄园,其实是被他带进了别人家的葡萄园,吃的是别人种的葡萄……”
那姑娘更加靠近了我,把一直紧紧捂在她胸口的那个深色包裹扔到一个角落里,又举起她的手轻抚我的脸颊,同时重复着我刚才听到的话。而正当我不知是该躲避她,还是更靠近她的时候,我的头嗡嗡作响,像约书亚的军号声要把耶利哥的城墙吹塌了那样震荡。在我又渴望碰她又害怕碰她的时候,她开心地露出了微笑,像发情的母山羊发出了一声快乐的呻吟,解开了系在胸口的衣带,衣衫像一件长袍那样从身上滑落下来。她站在我面前,就像夏娃在伊甸园里出现在亚当面前那样。“微微隆起的丰满而又美丽的乳房。”我低声地重复着从乌贝尔蒂诺那里听到的话,因为她的两只乳房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她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她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
“也许是吧,”我说道,“那不是一位高瞻远瞩的教皇,不如接受方济各教规的那位教皇……”
“啊,少女群中一颗灿烂的星星,”我大声喊道,“啊,关闭的门户,花园里的泉水,蕴藏着珍贵香料的芳香扑鼻的幽闺!”我情不自禁地贴在她身上,感受她的体温,以及从未闻到过的那种浓郁的肤霜香味。我想起来:“孩子们哪,当疯狂的爱情降临时,人是难以抗拒的!”而我明白,不管我觉得那是敌人的圈套还是上帝的恩赐,此时我已难以抵御那诱惑我的激情冲动。“啊,我软弱无力,”我喊道,“我深知自己为何如此,但我难以抵御!”也是因为她的嘴唇散发出一股玫瑰花的芳香。她穿着凉鞋的双脚是那么美丽,两条腿像光滑的圆柱,她那腰部的曲线也像柱头那样呈流线型,仿佛是出自艺术家之手笔。“啊,我所爱的,欢畅喜乐的女儿,王的心因你下垂的发绺系住了。”我低声自语道。我依偎在她的双臂之中,我们一起倒在厨房的光地板上,我不知道是我的主动还是她的手腕,我发现自己已脱下见习僧的长袍,我们并不为那样赤身裸体而感到羞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是的,但盖拉尔多在某些方面做错了,方济各从来不跟神圣的教会冲突,福音书教导人们把金钱布施给穷人而不是无赖。盖拉尔多施舍于人,却不能得到回报,因为他布施给了坏人,这就开了一个很坏的先例,导致了坏的延续和恶劣的后果,因为教皇格列高利十世不赞同他的教团。”
她用嘴亲吻了我,她的柔情比美酒更香醇。她身上的香气醉人,她那挂着彩石的脖颈是那么美,挂着耳坠的脸庞妩媚动人。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像鸽子眼(当时我那么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是那么悦耳,你的脸庞是那么诱人,我的妹子,你让我爱得发疯,只要你的一个眼神,只要你脖颈上的一颗彩石,就能让我心醉神迷。你的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鼻子的气味香如苹果,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的口如上好的酒灌入我的心扉,流淌在我的唇齿间……那是封闭的泉源,哪哒和番红花,菖蒲和桂树,没药和芦荟。我吃了我的蜜房和蜂蜜,喝了我的酒和奶。这位向外观看如晨光发现,美丽如月亮,皎洁如日头,威武如展开旌旗军队的,究竟是谁呢?
“但是方济各也舍弃了一切,今天我听威廉说他对乌鸦和兀鹫布道,还去向麻风病人布道,就是对自称品德高尚而被人看作渣滓排斥在外的人布道……”
上帝啊,当人的心灵受到诱惑时,其唯一的美德就是去爱迷住你的对象(难道不是真的?),去得到你渴望拥有的。这最大的幸福,就是在生命的源头享受欢愉的人生(莫非没有人这么说过吗?),就是要品味人生的滋味之后去体验生命的真谛,我们将永恒地生活在天使们的身边……我这样想着,我觉得预言在变成现实。最后,当姑娘那无法言喻的柔情使我飘飘欲仙的时候,我的身躯就如同眼睛,一下子见到了前后四周的事物。而且,我领悟到爱情能同时萌生出结合在一起的温馨和幸福,激发出亲吻和交欢的激情。我曾经听说过这些,当时却以为别人是在跟我说别的什么。当我的欢快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一瞬间我想起来,也许我是在体验正午魔鬼在夜里的占有欲,它到最后会对我心醉神迷的灵魂显露出魔鬼的本性,好像在叩问你是谁。魔鬼善于诱惑人的灵魂,捉弄人的躯体。不过,我立刻相信我的迟疑是可恶的,因为我当时的感受无比的真切、美好和神圣,温馨感逐渐增长。
“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做错了……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披一件白色斗篷,留着长发,在贱民中间赢得了圣人的名望。他卖掉了自己的一所小房子,得到一笔钱,站在一块古代行政长官通常在那里发布消息的岩石上,手里拿着那袋钱,既不散发给公众,也不施舍给穷人,却叫来在那附近赌钱的一帮无赖,把钱散发给他们,嘴里说道:‘谁要钱就拿吧。’那些无赖拿了钱就去掷骰子赌钱,一边还咒骂他这个活上帝。盖拉尔多给了他们钱,听见他们这么骂,也不感到脸红。”
它像掺在一杯葡萄酒里的一小滴水,完全失去了水的成分,颜色和味道变得跟葡萄酒一样;它像烧红的热铁,变得跟烈火一模一样,似乎已失去原有的形状;它还像沐浴着阳光的晴空,灿烂靓丽,以至让人觉得那不是阳光照亮的,而是它自身发出的光亮。我就这样被一汪似水的柔情所融化,用仅有的气力喃喃地吟诵着赞美诗中的一段:“你的胸脯如同新开启的密封的醇酒,让人开怀畅饮。”我即刻看到了一道亮光,一个燃着熊熊烈火的红宝石色的胴体,光彩照人,奇妙无比。那亮灿灿的光线萦绕在火焰四周,那火焰穿透了整个光彩夺目的形象,那灿烂的亮光、熊熊的火焰和奇妙的形象,三者融为了一体。
“那么说,当时他做得对……”
正当我几乎晕倒在与我紧密结合的身体上时,在最后一股生命的气息中,我明白了火焰发出的明亮光辉,那是天赐的生命力,它有着炽热的能量,直到焚烧殆尽。继而我明白那就是深渊,那就是诱惑人的无底深渊。
“是的,但不是神职人员的权威。我们自己也是神职人员。孩子啊,这些事情难以区分,善恶之间的界限是极其微小的……盖拉尔多犯了错,染指异端……他要求加入方济各会,但我们的修士兄弟不接受他。他在我们修士会的教堂里过日子,他看到墙上绘着的使徒们脚穿拖鞋,肩披斗篷,于是他也这样蓄长发,留胡子,脚穿拖鞋,腰系方济各修士的绳子,因为谁想建立一个新的教会,总是要从方济各会中模仿些什么的。”
现在,我用颤抖的手(我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还是因为那回忆令人愧疚)写下了这几行字。我发现自己在描述我的秽行时所使用的词语,竟然跟前面几页中描述小兄弟会的米凯莱被施火刑殉难时所使用的语言并无二致。我那屈从于我心灵的手,居然用同样的言语写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经历。这并非偶然,也许当初我是以同样的方式经历了那两件事。刚才,试图把那两件事都写在羊皮纸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一点。
“但是,方济各属灵派的人也受到同样的谴责。方济各会的人不是也说不需要承认教皇的权威吗?”
可以用神秘的智慧,把本质截然不同的现象用同样的词语表达出来,以同样的智慧也可以用世俗的词语来描述超凡的圣事,并可借模糊的象征来表达。狮子或猎豹可以象征上帝,伤口象征死亡,火焰象征欢乐,火焰又象征死亡,深渊象征死亡,堕落意味着深渊,而癫狂意味着堕落,激情意味着癫狂。
“是的,”乌贝尔蒂诺认同道,声音里略带迟疑,并叹了一口气,“不过,盖拉尔多也许做得过分了。他和他的信徒们被指控蔑视神职人员,他们不施行弥撒圣礼,不行告解,到处流浪和游逛。”
为什么年少的我,要用殉道者米凯莱面对死亡时表达快感的语言来表达对(神圣的)生命之欢乐的陶醉呢?但为什么我又不能不用同样的语言来表达对(有过错的和一时的)人间欢乐的享受呢?尽管享受过后我立刻有一种死亡和毁灭的感觉。现在,在事隔多年之后,我在用心思索两个同样令人兴奋和痛楚的经历,以及当初我感受的方式。而那天夜里在修道院,我刚想起了一件事情,怎么在相隔几个小时之后,又敏感地想起了另一件事的情景呢?还有,眼下当我叙述这些时,这两件事情的情节怎么会历历在目,就像是在幻觉中见到神灵时,一个销声匿迹的圣洁的灵魂,在三种不同的情况下用同样的语言在对我叙述。也许我亵渎了上帝(那个时候,还是现在?),米凯莱那种对死的渴望,焚烧米凯莱的火焰使我感受到的惶惑,与姑娘肉体结合时我不可遏制的欲望,用神秘的贞操观来寓意式地解读我的那种欲望,以及驱使圣女为了爱情视死如归,以求活得更加长久,达到爱情的永恒,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如此模棱两可的事情,怎么可能用如此相同的方式解释呢?而这仿佛是最有名望的学者留给我们的教诲:意味着真理的种种形象越是明显,往往因其不相类似,就越显得仅是形象,而不是真理。但是如果对火焰和对深渊的爱,象征着对上帝的爱,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对死亡和对罪过的爱呢?是的,就像狮子和蛇蝎都象征着上帝和魔鬼一样。对此只能由神父们做出权威性的解释,而处在愁闷中的我,哪有什么权威让我心悦诚服呢?因此我仍是疑惑不解(火焰的形象还诠释了我空虚的现实和我十足的错误,这现实和错误毁灭着我)。上帝啊,现在我被记忆的漩涡所吞噬,我把不同的时代混淆在一起了,好像我在干预星辰的次序和天体运行的序列,我的心灵在发生什么变化呢?我肯定是在超越我有罪的和病态的聪明智慧。罢了,还是回到我谦卑地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上来吧。刚才,我讲述了那天我完全沉沦在困惑之中。我把回忆起来的情景都说了,我这个诚实的实况报道者无能的笔,就写到这里为止了。
“就像小兄弟会,”我说道,“那不是我们的天主和你们的方济各修士所号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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