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华岁月 (第4/5页)
学生们尊敬他,但从来不畏惧他。他们看到他偶尔坐上清华大学的校车,就打开皮包,拿出稿纸,写起文章来。他们便觉得他好玩,觉得他很可爱。还不免在背后常常议论他,说他的笑话,笑他走路跨大步的样子,就像一只大骆驼。
拂了一身还满。
和没有架子的郑振铎教授之间,师生之情却亲如兄弟,老师没有师道尊严,学生们却更为尊师爱教,这正是师生关系的辩证法。
砌下落梅如雪乱,
其他老师,季羡林接触比较多的是叶公超。他教英文,也喜欢英国散文,正好与季羡林爱好相同。季羡林自己常写散文,也翻译散文。他翻译过英国散文作家史密斯(L.P.Smith)的《蔷薇》,发表在1931年4月24日的《华北日报》副刊上,而自己写的一篇散文《年》,就发表在与叶公超有关的《学文》上。但总的来说,季羡林与叶公超的关系,不如与吴宓、郑振铎那样毫无间隔,既受过他的鼓励,也碰过他的钉子。
触目愁肠断。
在清华,季羡林另一个有交往的人是沈从文先生。当时,他喜欢读沈先生的作品,觉得在所有并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见。除了鲁迅先生,就是沈从文先生。因为他的作品,只要读上几行,就能立刻辨认出来,决不含糊。
别来春半,
他出身湘西的一个破落小官僚家庭,年轻时当过兵,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他完全是自学成家。湘西那一片有点神秘的土地,其怪异的风土人情,通过沈先生的笔而大白于天下。湘西如果没有像沈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和像黄永玉先生这样的大画家,恐怕一直到今天还是一片充满了神秘的terra incognita(没有人了解的土地)。
英文试题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据说与往年一样的,是另外加一段汉译英。这一年的汉译英内容是:
当时,丁玲的《母亲》出版,季羡林读过以后,觉得有一些意见要说,就写成一篇书评,发表在郑振铎、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发表以后,他听说沈先生有点意见。于是季羡林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沈先生,同时也请郑先生在杂志再版时,把自己的那篇书评抽掉。就是因为这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个不能算是太愉快的因缘,季羡林认识了沈从文先生。
北大国文试题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当时考生们都手足无措,这哪里是一般的国文试题呢?
虽然沈先生是著名的作家,季羡林是一个穷学生,社会地位简直如云泥之隔,但沈先生却把季羡林当做自己的知己好友。他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莱馆设盛大宴席,由胡适证婚,出席者名流如云,而一个穷学生季羡林也在被邀请之列。
清华大学的入学考试没有特异之处,北京大学的入学考试则非常奇特,他至今记忆犹新。
3.“四剑客”的学友情
高中三年打下的坚实基础,使季羡林不像其他考生那样苦煎苦熬,而是非常潇洒地度过了考试关。而且,他同别的高中同学不同,他只报北大与清华这两个国立大学,而别的同学则报很多大学,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有的人竟报了七八所大学。季羡林当时非常有信心,他几乎是本能地只报北大、清华,而不报别的学校。
在清华读书期间,季羡林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志趣相投,常在一起玩,聊天。吴组缃、林庚、李长之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是清华园的“四剑客”。
4.鱼与熊掌,何去何从?
李长之是济南人,和季羡林是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的同学。季羡林和他联系最多。有一年暑假,他们一块回到济南探家。当时,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有一天,李长之告诉季羡林,他要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要季羡林作陪。老舍先生已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和大学教授,要自己陪大学教授吃饭,季羡林有点受宠若惊了。在李长之家中见到老舍先生,没想到全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老舍先生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他说一种地道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季羡林感到就像是听音乐,是一种享受。通过李长之,从那以后,季羡林认识了老舍先生。
成竹在胸的季羡林,高考中仍然这样潇洒!
在清华的时候,季羡林同这几个好朋友经常在工字厅的临湖大厅聚谈。临湖大厅离吴宓先生的“藤影荷声之馆”不远,有名的“水木清华”四个大字的匾,就挂在大厅的后边。厅很大,里边摆满了红木家具,气象高雅华贵。
晚饭之后,季羡林坐在窗前复习预备考试的功课。这时候,又有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地撞击着。一会儿,一个从窗缝里挤进来,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成群地围着灯飞。“玉米面饽饽!”戛长的,带点儿颤动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了墙飘过来,季羡林捻熄了灯,一边和蚊子、臭虫斗争着,一边慢慢地睡去。静静的夜里,仍然做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
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因此很幽静。季羡林便同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好友,相约到这里来闲谈。当时他们还年轻,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说起话来,海阔天空,旁若无人。他们不是粪土当年万户侯,去臧否历史人物、帝王将相,就是挥斥当代文学家。茅盾的《子夜》刚出版时,他们几个人便在这里碰头,议论此书。意见截然分成了两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定。季羡林否定,吴组缃肯定。大家推心置腹地争吵,实际上是在侃大山,类似于文学沙龙,各自把自己的话尽量夸大其词地说完,然后再谈别的问题,一向没有结论,也不需要结论。争论完一个问题,又谈别的问题,觉得其乐无穷。
逛完了西单,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几个“举子”摸索着走进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
晚饭之后,几个好友则漫步走出校南门,边走边谈。有时候谈得兴起,忘了路的远近,甚至走得很远很远。有一次,是在深秋时分,几个人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衰草荒烟,景象萧森,举目四望,竟看不到有人家。但见野坟数堆,暮鸦几点,上下辉映,益增荒寒,回望西天,残阳如血,余晖闪熠在枯草叶上。这时,他们感到鬼气森森,赶快收住脚步,转身再返回清华园。原来这个地方已经是中关村了。
穿过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季羡林忽然想到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现代诗:“黄昏里充满了木犀花的香。”他觉得很美丽,虽然他从来没闻到过木犀花的香,也明知道现在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他总觉得他到了那种飘渺的诗的境界。
在清华的一批学友当中,胡乔木、乔冠华后来都参加了革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李长之后来在南京国立编译馆工作,是著名文学家。只有吴组缃和林庚,成为和季羡林一样的学者。
傍晚,一切角隅都为黄昏占领了。这时,季羡林便约了几个同来赶考的“举子”,走出公寓,到西单一带去散步。
吴组缃是安徽泾县人,比季羡林年长三岁,生于1908年。他1929年考入清华大学,在经济系学了一年,1930年转入中文系,由于志同道合,与季羡林成为好朋友。吴组缃专攻中国文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研究院继续深造,在此期间,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短篇小说,成为30年代文坛的著名左翼作家。他先后在中央大学、四川省教育学院、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教,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进北京大学工作至今。他和季羡林成为终生来往的好朋友。他的贡献在中国文学领域,《红楼梦》研究、《儒林外史》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都是很有影响的。他的小说《一千八百担》、《西柳绿》、《鸭咀崂》都是短篇小说的佳作。其中《一千八百担》与季羡林写的丁玲《母亲》的书评,都是刊登在由郑振铎、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
原来季羡林从这古老的枸杞树干上,叶片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找到了自己的宇宙,找到了自己的全宇宙。这种联想,使他在离开故土以后,一看到类似故乡的东西,一棵海棠花,一株夹竹桃,甚至一盆水仙花,马上就能想到故乡,想到母亲。这种故乡情、爱国心,在童稚的季羡林身上,已经开始养成了。
4.孤独的宿舍生活
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着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在有太阳或灯火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细弱的清光来。倘若再走近一点,你又可以看到有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叶上留了半圆缺口。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对了这彩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点,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你。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小的黑点,算作你的故乡。再大一点的黑点,算作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处浮起点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的宇宙。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对着它,我描画给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象,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季羡林由于六岁就离开母亲,一直有一种孤独感。虽然在济南时叔父、婶母都像父母似地关怀自己,但始终不能代替母亲。
就在这骄阳似火的高考季节,考前的几天,他复习功课感到疲乏,便到这棵枸杞树下,寻找自己的感觉。
离开济南到清华大学读书,叔父和婶母又不在身边,进一步增加了季羡林的孤独。这种孤独在课堂上、图书馆里,都没有机会显现出来,在与学友的交往中,也被快乐赶跑了。可是一回到宿舍,这种孤独便袭来了。
他不解地问公寓的主人,这枸杞多大年龄了?公寓主人渺茫地说:他初次来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这个样子,三十多年来,没有多少变化。季羡林更感到惊奇了,他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又注视着接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在孤独的时候,季羡林便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他在故乡时,听人说过,枸杞树是长得非常慢的,很难成长为一棵树。现在在自己面前,居然有这样一棵虬干的老枸杞树,真像做梦似的。
回忆很不好说。究竟什么才算是回忆呢?我们时时刻刻沿了人生的路向前走着,时时刻刻有东西映入我们的眼里。——即如现在吧,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清浅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漫在水里的石子的晕红和翠绿,茶杯里残茶在软柔的灯光下照出的几点金星。但是,一转眼,眼前的这一切,早跳入我的意想里,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再看起来,想起来,说起来的话,就算是我的回忆了。
这棵枸杞树,长得已经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而钩曲,像千年的古松,树皮皱巴着,黝黑的颜色,有几处已经开了裂。
在这种心境下,季羡林回忆最多的是故乡,故乡的秋,老牛的影,田野的影,都站在他心里的一个角隅里。
窗上刚有点发白,他就起了床。这时候,他的心已不像初进北京时那样迷惘,已经安定了一些。他开始对周围进行观察,发现住的是间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小的一缸荷花,缸四周错落地摆了几盆杂花,其中有一棵仙人球,马上要开白色的花。但是,这些似乎都没有引起他过多的注意。很快,他的目光转到靠墙长着的一棵枸杞树。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