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特长 (第2/5页)
心理辅导
这个女人面容和善、眼带疲惫,但她不该反驳。她看不出“他点的东西”与“她端上来的东西”的区别,我能看出来。她认为他的要求苛刻而麻烦。我知道,她本该对任何能取悦他的事表现出兴趣才对。快走啊,你这个笨女人,我心里不由得替她担心。
我希望劳伦娜能拯救我的人生,同样地,我也希望自己能拯救她的人生,我把自己想象成她的救世主,强大而慷慨。一天,在厨房里,她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我太年轻了。”
“可是,是您说……”
“干什么太年轻了?”
父亲看着眼前的胡萝卜丝,伸手摸了摸其中的一根,又厌恶地缩回手来。“等一下!”他说道,服务员这时刚要走,“这不是我点的。”
“结婚。”她淡淡地说。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食物。他的沙拉就是一堆用工具切成的胡萝卜丝,放在单份沙拉盘子里,跟一份马马虎虎的配菜似的。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胡萝卜丝的边缘都发白了。柠檬是一角而非他要求的半个,表面绷在外皮上,一挤就裂开了。接着,服务员又把别的饭菜摆在桌上。我表现出比往常更满意的样子,因为我觉得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头,想借此调和一下。
她从院子里摘了些花椰菜,将其放在父亲新买的艾烈希牌<a id="jzyy_1_310" href="#jz_1_310"><sup>(9)</sup></a>锅里蒸。刚买来的时候,他兴奋得不得了,指给我们看:锅的边是圆的,不是直的,像个汤锅,只是小一些,用的是同样的材料,同样的价格,却是个普通的锅,但处处能看出其设计的精巧。“真简洁,真漂亮。”他把锅拿到厨房的灯光下翻来覆去地欣赏。
“它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他说道,“一傻到底,太好玩了。”
劳伦娜到楼上去了,忘了锅里还蒸着花椰菜。锅里的水煮干了,把锅也烧焦了。我一时没想到再去买个新的,也不知道父亲是在哪里买的,更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买的。何况,在他下班之前,我们也来不及去买个新锅了。厨房里浓烟滚滚。“糟了!糟了!”劳伦娜连连说道。她打开厨房里所有的窗户,拿着一份报纸使劲地扇。此前我从未见她如此慌张,她之前总是镇静沉稳的。我也帮着她扇,房子里全是糖、炭和烧焦的金属味儿,我们俩疯狂地扇着。
“他折磨它。”我告状道。
父亲有时会说劳伦娜是从新泽西来的,说她脚宽,说她像另类的树。而这个锅就象征着他认为她欠缺的一种审美。“她没什么品位。”有一次,趁着劳伦娜离席去了别的房间的空当,他对来家吃完饭的客人如此说道。要是被他看见锅烧坏了,一定会对劳伦娜冷嘲热讽,仿佛这是又一个证据,证明她会玷污他的高雅情趣。
“我对那只鹦鹉做了点试验,”父亲说道,“就是沙滩上那只。结果证明,它真是愚蠢透顶。”
她本可以嫁个更好的男人,我这样想。我要拯救她,我们俩能彼此拯救,开着她的白色宝马逃跑,就像电影《末路狂花》<a id="jzyy_1_311" href="#jz_1_311"><sup>(10)</sup></a>里的那样。我对她充满爱慕,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保持乐观,继续努力,把她的公司带向成功。她知道生活中难免会有残酷无情之事,她一直无视父亲的否定,这种奋进的精神是我的榜样。她意欲离开,可能是因为认为无人注意到她的优点,或者是自我怀疑。可是我注意到了,我欣赏她。我希望她能过得美满快乐,我相信她的能力。我认为,我对她的信任和鼓励是她需要的,能帮助她逃离。
鱼和蔬菜,不要黄油?看她点的餐,这是要从我的阵营里脱离出去,加入了成年人那一伙啊。在这次旅游中,她似乎更像他们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朋友了。劳伦娜点得很简单,只要了一份沙拉。我点了意大利面。
烧锅事件过后,我们俩的亲密感就消失了。我很奇怪,我们俩的亲密感每次都是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往常的样子。父亲得知锅烧坏之后很不高兴,一连生了几天闷气。
“来条ono吧,水煮就行,不要黄油,稍加一点儿橄榄油,旁边加点蒸的蔬菜。”
我仍然接受着莱克医生的心理辅导,8岁以来,我每周到他那里治疗一次,辅导费由父亲支付。莱克医生的诊所在韦尔奇路(Welch Road)、斯坦福医院(Stanford Hospital)的旁边。他个子很高,黑发,面容和善。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任由我用指甲油涂抹了一个洋娃娃。我给洋娃娃穿了一件短衬衫,又把她的头发剪成了短的鬈发,他同样没说什么。现在我去看他,我坐在靠墙的长沙发上,他坐在我对面。有时候,我们俩会下跳棋或象棋。他有一罐奥利奥饼干,几年前,我之所以能坚持去看他,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能吃到罐里的饼干,随便吃。在到韦尔奇路之前,他在另一家心理诊所工作。有时候我们俩会步行去“福斯特弗里兹”<a id="jzyy_1_312" href="#jz_1_312"><sup>(11)</sup></a>吃饭,边走边谈。现在我们也会出去散步,去“斯坦福谷仓”的哈根达斯,他给我买冰激凌吃。“弗洛伊德<a id="jzyy_2_312" href="#jz_2_312"><sup>(12)</sup></a>要是知道我这样做心理辅导,一定会气得活过来。”路上他开玩笑说道。
“有ono<a id="jzyy_1_304" href="#jz_1_304"><sup>(5)</sup></a>,跟白色的鲷鱼差不多。”服务员说,“还有ahi<a id="jzyy_2_304" href="#jz_2_304"><sup>(6)</sup></a>,也是今天刚捕的,很新鲜,就是肉比较紧。”
我央求了好几个月,终于说服了父亲和劳伦娜陪我去做心理辅导。我有个疯狂的想法。莱克医生会对他俩说些什么,或者听他俩说些什么,然后他俩就会开窍了,往后就会听从我的所有意见和建议(合理的),比如买个沙发、向我道晚安、修暖气等。有了莱克医生撑腰,他俩就不能无视我合情合理的意见。
“来条白鱼,”蒙娜说,“你看看有什么可以推荐一下?”蒙娜说得很有礼貌,声音小,语气也很温柔。
父亲和劳伦娜特意打扮了一番。他俩一起走进莱克医生的办公室,简直太般配了。劳伦娜身上有亚麻被肥皂洗过的香味,她穿了一件干净利落的白衬衫,戴着父亲给她买的金边小眼镜。父亲穿了一件新的黑衬衫,一条没有破洞的牛仔裤,他好像刚理过发。
服务员又看着蒙娜,等她点餐。
莱克医生准备了四把黑色海绵扶手的木椅,中间是张木桌。他俩坐了下来,腰板笔直。我跟莱克医生在一起时早就不再拘谨,随意得很。我希望他俩也不要拘谨,因为莱克医生很和蔼。他穿着灯芯绒裤子,办公室虽凌乱却构造独特。
“我们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先生。”服务员和颜悦色又不屑一顾地答应着,低头看着记事本,把父亲的要求记了下来。父亲后仰着坐在椅子上,椅背后倾,他的下巴几乎要跟膝盖在一条水平线上了,我有点怕他会摔倒。
“咱们今天来谈谈丽莎的事。”莱克医生说道,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我知道莱克医生善于利用长时间的静默。有时候,为了让他开口说话,我会任时间流逝,使静默超出合理的时长,让人感到不适。
父亲点了胡萝卜沙拉,“都切成这么大,”说着,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英寸大小,“旁边放半个柠檬。我还要一大杯鲜榨的橙汁,不是那种小杯子,要大杯子。”他又比画了一下杯子的大小。每当他想清晰发音时,都会咬舌。
我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一直都很孤独,我希望你们——我们能一起想想办法。”说罢,我停下来看了看劳伦娜,她面不改色,似乎戴了面具。
晚饭和早饭是在同一个餐厅里。我们坐在餐厅前面的一个圆桌上,靠近厅门,巨大的窗玻璃到了晚上都变成了镜子一样。外面三人的小乐队正演奏着夏威夷风格的曲子,时而悲伤时而欢快。负责我们这一桌的服务员是位娇小的女士,黑色的长发中间掺着几缕灰发。她走到桌前,让我们点餐。我早先见过她,那时她跟一个小男孩在外面走着,我想应该是她的儿子。
“我太孤独了。”我又说了一遍,他俩还是不作声。
一会儿过后,我又见到他。他笑着,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这里简直太棒了!”他赞叹道。四下里各种各样的鸣声不绝于耳。
我看了看莱克医生,他也不作声。
我在一边等着,看他听不听劝,或者他是否会厌倦这无聊的恶作剧,又或者看鹦鹉会不会变聪明一点儿。可一切如故,我就索然无味地离开了。
大家都在等。我希望自己的需求能少一点儿,我希望自己是一株多肉植物,长着一身刺,干巴巴的根,寥寥几片薄荷味的叶子,只需一丁点儿水分和空气就能生存。
“我这是在做试验,”他反驳我,“我想看它长不长记性。”
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流满面。我希望眼泪能使他俩心软,我希望自己糟糕的状态能让他们慌乱。我不完美、不优雅、不八面玲珑,我也不要求他们多么完美、多么优雅、多么八面玲珑。
“太坏了,爸爸,你这是在折磨它。”我说道。
终于,劳伦娜开口了。“我们俩待人一向冷漠。”她冷冰冰地说道,仿佛在澄清事实。
他一遍遍地逗着鹦鹉,鹦鹉探头,他就缩手,然后鹦鹉重新站直身子,竖起绿色的羽毛。每次我都担心这只鹦鹉会从栖杠上翻下去,因为它的翅羽被剪掉了。
这话也能说出口?我想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心理辅导结束后,我对此事震撼不已:她竟然敢说这番话。简直太厉害了!能知道自己的缺点,而且毫不愧悔地坦而言之,她的口吻毫无感情色彩。我原以为可以指责他们冷漠而疏远,可现在蒙羞的却是我自己,因为是我在强人所难。
“真无聊。”我说。
这是多么明显的事情啊,他们一向待人冷漠!我看了看父亲,他还是一言不发。他不是个冷漠的人,我如此想道。他只是以一种我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方式把他的热情藏起来了。可到最后,结果还是一样。
他再次递出面包卷,恰恰在鹦鹉够不到的地方。鹦鹉再次将身子前倾,慢慢张开铰链似的嘴,黑色口腔像个便携药盒。然后,就在鹦鹉快吃到面包卷时,他又把手撤了回来。
后来莱克医生告诉我,在他们走出去时,在办公室和等待室之间的走廊里,他忍不住对他俩说了一句话,也令他自己很惊讶:“果然不出所料,你们俩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稍等。”他说。
“相信直觉”
“哎,”我劝道,“你给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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