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四天 (第1/5页)
醉爱小说网 zuiaixiaoshuo.net,最快更新在迦南的那一边!
难眠之夜。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从大西洋袭来。我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暴风雨毫不费力地就跟随我到梦里。树林仿佛在风雨中一片片倒伏下来,大海像成群的野马,扬起前腿,在我纷乱的思绪里狂奔。我一次又一次从梦中醒来,心惊肉跳,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年轻还是年老,是在美国还是在爱尔兰。这就是旧事重提的结果。把往事从时间深处挖掘出来。
不过,说实话,这里面也有一种愉悦。我坐在有塑料贴面的餐桌旁乱涂一气,用铅笔在账本上写满了一页又一页。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仿佛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甚至能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和父亲对话。我想对他说,爸爸,我不知道你埋在什么地方,我感到非常难过。
这也称得上是一种愉悦吧。大概从独立战争算起,我读到过的东西都深深地刻在脑海深处——叛乱分子被抓捕,关押在都柏林城堡的什么地方,恐怕还经受过严刑拷打,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当时,他是二处的长官,主要负责巡逻。八处是警探,他们中间有的人名声不大好。我不知道,这样的历史对失败者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比如我父亲这样的人,他们曾经对国王和已逝的王后忠心耿耿,但我确信双方都有罪恶和残酷的行为。我还不至于傻到有别的想头。我无法描述塔格在那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即使我想说个一清二楚也做不到。父亲并不是历史上最残忍、最血腥、最阴险的人——哪怕真的是这样,我胸中跳动的那颗更单纯的心也会深切地思念他,梦想着再次见到他,那颗心从小时候起就塑造出了他的形象,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并随着一天天长大把这个形象塑造得越来越富有传奇色彩。所以,在我的梦里,他是那么可亲可敬,从海上一路漂流而来,我怎能畏惧他,指责他?我不会为他辩解,但也不会把他拒于千里之外。
也许在当时,我们全都该让人拉出去枪毙,这倒是一种仁慈,一个干净利索的了结,那个年代的爱尔兰,恰如大海里的巨兽一样狂躁不安,动一动犹如天翻地覆。
此时,我在厨房里哈哈大笑,可有谁会听见我的笑声?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自由,这也是其中一种——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对自己所爱的人倚老卖老,不用再花心思寻找借口,抹杀什么,遮掩什么。我父亲是旧统治下的一个高级警官。他是新爱尔兰的敌人——不管现在的爱尔兰叫作什么,总而言之,他是这个国家的敌人,虽然我也说不清爱尔兰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不会被记录在生命册里,而是被投进火湖,他的名字不应被人提起,因为他是一段毫无价值的历史上一个毫无价值的人。然而,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慈爱。我想起那个俄罗斯小伙子,斯大林手下的警察头子<a id="jz_8_1" href="#jzyy_1_8"><sup>[8]</sup></a>,也许他的孩子也会说出同样的话。他叫什么名字?我读过关于他的事情,在我眼里,他纯粹是个恶魔。我父亲也一样是个恶魔?我如何知晓?我能去问圣彼得吗?
我刚开始给沃洛翰夫人的母亲干活儿那阵子,真是提心吊胆,生怕她一旦发现我的身世会把我赶走。当然,她跟她的女儿一样,是个深爱自己的祖国,热切盼望爱尔兰获得自由的爱尔兰裔美国人,这在她看来是个无比崇高、无比振奋人心的理想。这的确令人鼓舞,我深信不疑,除非你站在错误的立场上。当时我确实也觉得有必要稍稍提及自己的出身,因为我不想让她把我错当成别的什么人。当我去给沃洛翰夫人做厨师的时候,我又稍微多透露了一点儿自己的身世。当然,一开头儿,她之所以对我产生好感,以及后来对诺兰先生产生好感,是因为我们同是爱尔兰人,虽然诺兰先生从未去过爱尔兰——其实,他跟沃洛翰夫人本人一样,都不过是第三代爱尔兰裔美国人罢了。沃洛翰夫人并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表示出非难之意,而是颇感兴趣。我记得,当时她拉着我坐下来问这问那。听说我父亲是原来英国统治时期的一个警察,这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整个人因为兴趣盎然而焕发出光彩,这是她性格的显著标志。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民主思想者。一个仁慈宽厚的人。因为她了解了我的身世,渐渐地,我也更看清了自己。一个犯罪的人从监狱出来找工作,一定要把自己的刑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不管是谁接受了他都会了解他的一切,如果够幸运的话,他会遇到这样一些人,在他为那些人工作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意想不到的快乐。这有点儿像是我对沃洛翰夫人的感觉。不是服缓刑,而是获得了新生,和一群充满生气的人、没有偏见的人朝夕相处,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在我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全心全意的。
塔格·布里给我写了信。那是一封很短的信,出自一个士兵之手。不久他又来到都柏林,开始追求我。父亲还算喜欢他。在那个年代,所有的人都很难找到工作,对于一个退伍军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他们的眼睛里有一抹阴霾,那是战壕的暗影。所以,赶上辅助警队招人,塔格便抱着侥幸心理去应试,结果被录取了。辅助警队里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战争的幸存者。组建这支警队是为了对付爱尔兰国内的叛乱风潮。一开始,塔格很高兴,他异常激动,甚至于感激涕零。当然,父亲在他求职的时候提供了帮助。他为自己在从事一个类似于军人的职业,一个可以为国效劳的职业感到骄傲。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他不相信什么新爱尔兰,而是虔诚地热爱旧有的那个国家。新警队薪水还不错,但另一方面由于拨款不足,组建得非常仓促。他们几乎没有警服,起初警员们七零八落穿着各种部队的军装,半像是军队,半像是警察,因此得了个绰号,叫“黑棕团”<a id="jz_9_1" href="#jzyy_1_9"><sup>[9]</sup></a>。
这等于是一句脏话。一个诅咒。一句咒骂。这个,我心里一清二楚。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