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比尔的第十一天 (第5/5页)
“你可能是对的。我不该打扰你。我去和他谈谈。你说得没错儿。是啊,莉莉,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他杀害了九个女人。我没见过他杀死任何人或者任何动物。只是,当所有这些迹象呈现在我面前,我就禁不住思来想去,我无时无刻不在想。”
麦克走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大腿不再互相摩擦。直到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乔谈过话,也许谈过,但到底如何我永远也不得而知。
我一开始只是听到了声音,一转眼就嗅到了那股气味。
第二天,报纸上登载了消息,但在事件发生的时刻,那声响听起来就像是《圣经·启示录》里所预言的巴比伦城的倾覆,或者是日本人决定派遣最后一个中队驾驶轰炸机,悲壮地坠落在克利夫兰。这个事件还仿佛是希特勒死而复生,浩浩荡荡率领一大群鬼魅一般的飞机反扑而来。这里面有一种复仇的意味,包含着巨大的危害和险恶用心。然而,调查结果证明这只是一起意外事故。
东俄亥俄煤气公司曾经踌躇满志地新建了一座储气罐,为的是在战争期间助一臂之力,后来那个储气罐开始一点点漏气。情形一定是这样的:白色的煤气打着旋儿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嗅一嗅俄亥俄州的空气,非常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于是决定溜出去逛逛。但煤气生来本不该知道自由为何物,当它和空气混合在一起,就发生了爆炸。储气罐整个儿被炸毁,燃起冲天大火,犹如世界末日来临,火向四处蔓延,形成一股股军旅,像魔鬼一样贪婪地吞没了整条整条街道上的房屋。你可以想象得到,那天早晨,家庭主妇可能正跪在地上擦洗厨房的地板,邮递员在敞开的花园之间吹着口哨,鸟儿用嘴巴在棉花一般柔软的空气中穿针引线,这一切交汇成一天中司空见惯的忙乱和喧闹,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老人躺在床上,用拐杖敲着地板,想唤起人们的注意。有人在嘤嘤哭泣。凶猛的火焰旋即打消了这一切。还有婴儿睡在小床里。
这时候,你会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真的存在,祈求上帝把他们的灵魂迎进天堂。
接着,又一个储气罐腾空而起。从六十六街开始整整一平方英里被夷为平地,相当于一座微型的广岛。奇怪的是,一条条街道竟然在烧焦的废墟中完整地保留下来,住在那里的居民蹒跚而出,被不怀好意的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爆炸事件的余波也相当肆虐,没有烧尽的煤气沿着街道的排水沟不断涌动,进入下水道和市政排水管,时不时引发一次爆炸,就像一千个精神错乱的疯子不断有人发作;探井盖被抛起一千英尺,扑向燃烧的天空;隧道、低矮的过道以及各种地下设备全都扭曲变形,被炸得七零八落。
用报纸上的话来说,一百三十人死于非命,更多的“人间蒸发”。我想起战争中的威利,当年,那些可怜的士兵也许会被纷纷坠落的炮弹炸得粉身碎骨。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无辜的。上帝会带走每个灵魂——我要用我的信仰做赌注,对此笃信不疑。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什么气味,可我终究是听到了,也嗅到了。我冲出家门跑到街上。一股风低低地漫卷而来,从我的小腿上拂过,仿佛被囿于离地面一英尺的高度。那风如流水一般,类似于洪水。我立刻想到了乔,在这场难以名状的灾难中,乔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远远地,无比浩大的一柱黑烟拔地而起,晕染出白色的烟雾,直入长空。别家的女人站在各家的台阶上,手捂着嘴巴,惊愕和恐惧之下屏住了呼吸。
“金德曼太太,金德曼太太,”邻居朝我喊道,“你看战争是不是又打回来了?”她是个又瘦又小的人儿,黑色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真像是戴了一顶游泳帽。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不知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等待,一直在想方设法找到乔。他所在的派出所乱成了一锅粥,因为幸存者必须被安置到当地的一处校舍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说有些喜欢冒险的精神病患者竟然从无人看守的疯人院里溜了出来。整个地区到处弥漫着剧烈的有毒气体,你会感觉自己的舌头上就像钉进了一根长钉。当灾难的起因公之于众时,人们头脑中原本充满恐惧的地方转而被悲哀所占据。巨大的悲哀恰如泄漏的煤气一样在整座城市里蔓延。
下午的茶点和晚餐时分,乔都没回家,甚至到了半夜还不见人影。我坐在小过道里的一把椅子上,敞开着门,等着看他从巡逻车上跳下来,等着听他的脚步声顺着被露水打湿的混凝土人行道一路传过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脏一直在肋骨腔里跳动着,每一分每一秒。
正是这种时候,你会深切感受到你对丈夫的爱,所有的一切都抹杀不了你的爱。命运悬于一线。爱,用它的两只手扼住你的喉咙,开始用力挤压。爱,用一把愤怒的锤子击打你的心脏,一刻不停,直到可怜的心肌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鱼绝望地啪嗒啪嗒拍打地面。爱,不堪重负,它想把你身体的零件一个个拆开,就像比尔在军队里必须学会的一项技能——把枪拆散,再重新装好。
乔消失了。
他就这样不见了踪影。
人间蒸发,我心想。乔,蒸发了,化作无数个小水滴,消失在蓝色的苍茫之中。
我坐在椅子里,两条胳膊齐整整地搭在腿上,保持绝对完美的对称平行。我暗暗用力抓住我的婴儿,生怕我的恐惧让它从我的身体里溜出去。我知道,巨大的惊恐会让婴儿从母体滑脱。你的婴儿如同一条小小的船儿,用一根绳子系着,停泊在你的子宫里,试图解脱绳索。我坐在那儿,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埃德,兴许只有一英寸长的埃德。拇指姑娘一般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