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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第5/5页)

“她死了,我想。”爱德华说。

“我们的心里满是眼泪,我们的唇上满是笑靥,我们在楼梯上走过——”她拉长了声音,要跟上长号的悲鸣,“——我们在楼梯上走过——”这时长号突然换了曲调,变成了吉格舞曲。“他懊恼悲伤,我欣喜若狂,”她随着节奏摇摆起来,“他欣喜若狂,我懊恼悲伤,我们在楼梯上走过。”

“死了,是吗——死了——”拉斯瓦德夫人说。她好一会儿没作声。“唔,我希望你能演讲。”她转而看着诺斯说。

吹长号的人换了个位置,在窗户下面哀伤地悲鸣着。那悲伤的声音,就像是一只狗伸直了脖子,对着月亮吠叫,悲声飘荡空中,传到他们耳中。她跟着那调子挥着叉子。

他缩了缩身子。我再也不要演讲了,他想。他手里还拿着杯子,杯子还装着半满的浅黄色液体。气泡已经不再升起了。酒液清澈平静。平静而孤独,他心想,寂静而孤独……这是如今头脑能保持自由的唯一条件。

“是的,我也没写了。”她说。

寂静而孤独,他重复道,寂静而孤独。他的眼睛半闭着。他感到疲倦,感到头晕;人们在说着话,说着。他想要把自己抽离,让自己变得普通,想象自己躺在一片蓝色平原上一块广袤的空间里,地平线的边缘是绵绵的群山。他伸直了腿。那里有绵羊正在吃草,缓缓地咬断了草叶,迈出一条僵硬的腿,接着是另一条腿。还有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喋喋不休。他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他半睁着的眼睛看到拿着花的手——瘦削的手,漂亮的手;可那些手不属于任何人。那些手拿着的是花吗?还是山脉?蓝色的山脉、紫色的阴影?花瓣落了下来。粉色、黄色、白色的花瓣落下,紫色的阴影。它们落下,落下,遮覆了一切,他喃喃自语。还有一个酒杯的底座,一个餐盘的边缘,一碗水。那些手不断地摘下一朵一朵花,一朵白玫瑰、一朵黄玫瑰、一朵花瓣上有紫色凹纹的玫瑰花。它们挂在那儿,重重叠叠、五颜六色,从碗边上垂了下来。花瓣落下。它们躺在那儿,紫色的、黄色的,河上的轻舟、小船。他在一艘船上、在一片花瓣上,漂流、浮动,沿着一条河漂进了寂静、漂进了孤独……这是最痛苦的折磨,那些话回到他脑海,就像有声音在说出这些话,说人类会制造痛苦……

“你也没写信了。”他说。

“醒醒,诺斯……我们想听你演讲!”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吉蒂红通通的漂亮脸蛋在他头顶上看着他。

“那时候我忘了你是什么样子了。”他说,看着她。

“玛吉!”他喊道,打起了精神。是她坐在那儿,正把花儿放进水里。“是的,该轮到玛吉发言了。”尼古拉斯说,把手放到她膝头。

“然后你就没再写信了。”她说。她放下了杯子。

“演讲,演讲!”里尼鼓动她。

“然后呢?”她说。他大笑起来。有些事他没告诉她。他没说话。

但她摇了摇头。她大笑起来,浑身发颤。她大笑着,仰着头,仿佛是被身外的某种和悦的情绪所掌控,让她前仰后合,就像一棵树被风吹得东摇西摆,诺斯想着。不要偶像,不要偶像,不要偶像。她的笑声鸣响,仿佛那树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铃铛,他也大笑起来。

“是的,牧场。”他确认说,“我去了那镇子上,到酒吧里喝了一杯——”

笑声停歇了。楼上的地板传来踏步、跳舞的声音。河面上响起了汽笛声。远处一辆货车冲过街头。有一阵声音的急响和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就好像一天的生活即将开始,这就是迎接伦敦的黎明的合唱、呼喊、啁啾和骚动。

“然后去了一间酒吧,遇上了隔壁牧场的一个男人——是牧场吗?”她迟疑着,好像这个词用错了。

吉蒂转向了尼古拉斯。

“有六十英里远。”他说。

“你的演讲本来打算讲什么,先生……恐怕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说。

“接着你休假一天,”她继续说,“坐着一辆硬梆梆的二轮马车,沿着一条高低不平的白色马路,到了一座相邻的镇子——”

“……被打断了的那个?”

“不!那些信都很美,很奇妙!”她喊着,举起了杯子。一点点酒就让她醉醺醺的,这他还记得。她的眼睛发亮,脸颊发光。

“我的演讲?”他笑了起来,“本来会成为一个奇迹!”他说,“一个杰作!可是总是被打断,演讲又怎么能进行下去呢?我开始说,让我们致谢。迪利亚就说,别感谢我。我又开始说,让我们感谢某某人……然后里尼就说,为了什么?我又开始说,看——埃莉诺睡着了。”(他指着她。)“所以说有什么用呢?”

她描绘的这幅图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我一定给你写了很多胡言乱语!”他喊道,“我希望你能把它们都给撕了——那些信!”

“哦,但一定有什么用的——”吉蒂说。

“还有鸟儿,”她接着说,“在月夜歌唱的夜莺?”

她仍然想要某种东西——某种终结、某种刺激——是什么她不知道。有些晚了,她得离开了。

“然后——”她又开始了。这时一辆大卡车从街上轰隆隆开过。桌子上的东西咔嗒作响。地板和墙壁似乎都在颤抖。她把两个碰撞着叮叮当当的酒杯分开。卡车开了过去,他们听到它在远处轰隆隆地走远了。

“告诉我,私底下说说,你本来打算说些什么,先生——”她问他。

他点点头,他又看到自己,一个非常孤独的小伙子。

“我打算说些什么?我打算说——”他停下来,伸直了手臂,十指相碰。

“也很热。”她说,“中午非常炎热,一个老流浪汉敲你的门……?”

“首先我打算感谢我们的男女主人。然后我打算感谢这座房子——”他抬起手朝着房间里挥了一圈,屋里挂着房屋中介的海报,“——这房子为恋爱的人们、创作的人们、善心的男女们遮风避雨。最后——”他拿起酒杯,“我打算感谢人类。人类,”他把酒杯举到唇边,接着说,“正处于婴儿期,祝愿它成长成熟!女士们先生们!”他喊着,挺起身子,背心鼓胀起来,“我举杯祝愿!”

“是的,”他说,“非常安静。”

他砰地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杯子碎了。

“没有什么能打破那寂静,”她继续说,给自己分了些土豆,“只有一棵树倒下,或是一座远山的石头崩塌——”她看着他,仿佛是在核实她从他的信中摘引的句子。

“那是今晚碎掉的第十三个酒杯了!”迪利亚说,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但别在意,别在意。这些酒杯不值几个钱。”

“听着羊群的声音。”他说。他正把盘子里的羊肉切成条。很艰难。

“什么不值几个钱?”埃莉诺咕哝道。她半睁开眼睛。可她在哪儿?在哪个房间?是这不计其数的房间中的哪一个?总是有房间,总是有人。总是从最早最早的时候开始……她合上手,握住手上的硬币,她心中再次充溢着愉悦。这愉悦是因为敏锐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醒了过来),而那实实在在的东西——她看到一只被墨水腐蚀的海象——已经消失了?她睁大了眼睛。她在这儿,活生生的,在这房间里,与活人在一起。她看到所有的脑袋围成一圈。刚开始她分不清谁是谁,接着她认出了他们。那是罗丝,那是马丁,那是莫里斯。他头顶上几乎没什么头发了,脸上有种奇怪的苍白。

“……在非洲,在非洲的荒野。”她继续说,帮他分着卷心菜,“在你驻扎的那个农场,那里好几个月都没人来,你坐在阳台上听着——”

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苍白。电灯散发着亮光,桌布看上去更白了。诺斯的脑袋——他正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罩着一圈白光。他的衬衣前襟有些褶皱。

“在非洲……”她说,拿起了蔬菜的盖子。一盘是切成厚片的卷心菜堆成一堆,泡在绿色的汤水里;另一盘是黄色的土豆,看起来很硬。

他坐在爱德华脚边的地板上,双手抱膝。他不停地动着,抬头看着爱德华,似乎在请求着什么。

“吃吧,”他说,“我吃过的腿子肉比这糟多了。”他说。

“爱德华叔叔,”她听到他说,“告诉我……”

“我们把它送回去,”她说,“还是就这样吃?”

他就像一个要大人讲故事的小孩。

他们看着红色的肉汁流进了盘子的底下。

“告诉我,”他重复道,又动了动,“你是个学者,现在给我讲讲古典文学。埃斯库洛斯,索福克勒斯,品达。”

“羊肉不该是那样的,”她说,“牛肉是——但羊肉不是。”

爱德华俯身看着他。

他们坐下了,她拿起切刀,切了一条很长的切口。一小股红色的肉汁滴了下来,羊肉差了点火候。她看着它。

“还有合唱。”诺斯又是一动。她朝他们侧过身去。“合唱——”诺斯重复道。

“我饿了。”他说。

“亲爱的孩子,”她看到爱德华慈祥地笑着看着他,听到他说,“别问我。我从来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是,要是我按自己想法来的话——”他停了停,手按在额头上,“——我本该是……”一阵大笑淹没了他说的话。她听不清最后几个字。他说的什么——他想成为什么?她已经错过了他说的话。

这时那女孩进来了。她端着的菜盘上盖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盖子,这显然给了她一种油然而生的傲慢气质。她手一扬,拿起了盖子。下面是一条羊腿。“吃饭吧。”萨拉说。

必须有另一种生活,她再次陷坐在椅子里,恼火地想着。不是在梦里,而是此时此刻,就在这房间里,和活生生的人在一起。她感觉自己仿佛立在峭壁之上,头发被吹得朝后飘飞,她正要伸手抓住从她身边逃脱的什么东西。必须要有另外一种生活,此时此刻,她重复道。这生活太短暂、太破碎。我们一无所知,甚至不了解我们自己。她想,我们才刚刚开始了解,一切的一切。她的手在膝头合拢,就像罗丝把手拢在耳边。她合拢着双手,她感到自己想要围住此时此刻,把它留住,用过去、现在、将来把它充满,越来越满,直到它发出亮光,完整、明亮,带着深刻的理解。

“——讲话,讲话,”他说,“谈着金钱和政治。”他又说,脚跟不怀好意地踢了一脚身后的炉围。

“爱德华。”她开口说,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没听到,他正在告诉诺斯某件大学旧事。没用的,她想,分开了两只手。它必须要下降,必须要下落。然后呢?她想。对她而言,这也将是无尽的黑夜,无尽的黑暗。她看着面前,仿佛看到眼前打开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一想到黑暗,她感到有些迷惑;事实上天已经渐渐亮了。窗帘已经发白。

“——发现人们都在讲话。”她补充说。

房间里一阵骚动。

“到了一块未知之地。”诺斯说。他身子前倾,碰了碰桌上的一把餐刀。

爱德华转向了她。

“肯定感到很奇怪吧,”她接着说,“过了这么多年再回来——就像是坐飞机从天而降似的。”她指着桌子,仿佛那就是他着陆的地方。

“他们是谁?”他指着门口,问她。

接着她进来了。但似乎在整个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门开着,桌子摆好了,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一起站着,等着,背对着壁炉。

她望了过去,门口站着两个孩子。迪利亚手扶着他们的肩膀,仿佛在鼓励他们。她把他们领到桌边,让他们吃点东西。他们看上去手足无措。

“一个影子,就像头发发亮的天使……”

埃莉诺看了看他们的手、他们的衣服,还有耳朵的形状。“我敢说那是看门人的孩子。”她说。是的,迪利亚正在为他们切蛋糕,如果是她朋友的孩子的话,她切下的蛋糕块不会有那么大。孩子们拿着蛋糕,古怪地紧盯着他们,好像很凶狠似的。也许他们不过是害怕,因为她把他们从地下室带了上来,带到了客厅。

那女孩已经被吸进了屋子的下层。门还开着。什么都没在发生。他等着。他觉得自己像个外来者。他想,这些年过去,每个人都成双配对了,安定下来,忙着自己的事。你会发现他们在打电话、回忆和别人的谈话;他们走出房间,留下你独自一人。他拿起一本书,读着一句话。

“吃吧!”迪利亚说,轻轻拍了拍他们。

他闲步走到窗前。太阳一定在落山了,因为街角的房子上的砖被抹上了发黄的粉色。一两扇高高的窗户闪着金光。那女孩在屋里,让他觉得分神,伦敦的喧嚣也让他讨厌。在沉闷的车流声、车轮飞转、刹车尖叫的背景声里,冒出了一个近在耳边的妇人的喊声,是突然担心孩子的惊慌的叫声;一个男人叫卖蔬菜的单调喊声;远处一台手摇风琴演奏的声音。声音时断时续。我过去常给她写信,他想,深夜里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年轻。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到自己被晒黑的脸、宽大的颧骨和褐色的小眼睛。

他们开始慢慢地吃起来,严肃地注视着周围。

她没有照镜子,径直走出了房间。他思考着,就像在写小说一样,心想,从中我们可以推断出事实,即萨拉·帕吉特小姐从未吸引过男人的爱恋。或者有过?他不知道。人们的这些简单印象,留下了许多渴望的空间,一个人留下的这些表面上的画面,就像是一只苍蝇爬过脸庞,感觉着这里是鼻子,这里是眉毛。

“嗨,孩子们!”马丁喊道,朝他们招招手。他们严肃地盯着他。

“不是那边——这边。”他说。

“你们没名字吗?”他说。他们继续无声地吃着。他开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她摸了摸另外一边脸颊。

“说话!”他说,“说话呀!”

“你知道吗,”他看着她说,“你脸上有块脏的地方。”

“年轻一代,”佩吉说,“不打算说话。”

她跳了起来。他第一次在光亮下面把她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的鼻子一侧有一块污迹。

他们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他们继续吃着。“明天没课吗?”她说。他们摇了摇头。

“——接着你跨上一匹马,”她说,“策马奔驰!”

“好哇!”马丁说。他手里拿着硬币,两根指头捏着。“现在——唱一首歌得六便士!”他说。

“然后——”货车轰隆隆开走了,她说——她停了停,仿佛她在考虑他写过的别的东西。

“对呀,你们在学校里没学点什么吗?”佩吉说。

“坐在阳台上,一片寂静。”她又说。窗前一辆货车经过,一时间所有声音都被抹去了。

他们盯着她,仍然没说话。他们已经停止吃东西了。他们成了一小群人的中心。他们的眼光扫过这群大人,然后他们俩都推了推对方,大声唱着:

他抬起头来,她是在摘引哪里的句子吗?他记得他刚离开的时候还给她写过信。“是的,看着星星。”他说。

“Etho passo tanno hai,

“……坐在阳台上,”她继续说,“看着星星。”

Fai donk to tu do,

萨拉一直看着桌子。“哪一个?”她问,心不在焉的,就是那种用表面的感官在看着发生的事,同时又在想着别的事的样子,“——你怎么说的?你这些年一直在独居。”她说。那女孩又离开了房间。“——和你的羊群在一起,诺斯。”她中断了,因为此时楼下的街上一个吹长号的开始演奏了起来,而那个练声的女人还在继续,他们俩听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试图表达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完全不同的看法。人声在爬升,长号在哀鸣。他们大笑起来。

Mai to, kai to, lai to see

这时那女孩突然进来了。这次她手里端着盘子,蓝色花边的盘子,廉价的出租屋盘子。“群居还是独居,哪个更好。”他说完了这句话。

Toh dom to tuh do —”

“你们以前谈过这个。”他说。这正是他的感觉。他们以前谈过。“然后,”他接着说,“我们谈论了……”

听起来就是那样。没有一个字听得清。扭曲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在跟随着曲调。他们停下了。

“浴盆边上。”他大笑起来,纠正她。

他们背着手站着。接着突然一下,他们开始唱起了第二段:

“埃莉诺,”萨拉接着说,“她说……‘我们能变得更好吗——我们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吗?’她坐在沙发边上。”

“Fanno to par, etto to mar,

“是的!是的!”他喊道。她将他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那轻微的外国口音,重复“适合”那个词,就好像他对英语里面这种比较短的词不太拿得准。

Timin tudo, tido,

“那么,”她说,伸出一只手,就像布朗那样伸着一根指头,“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制定适合、适合自己的法律和宗教?”

Foll to gar in, mitno to par,

“拿破仑,伟人的心理;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该怎么了解别人……”他停下了。就连一个小时前说的话,也很难记得准确了。

Eido, teido, meido —”

他仔细想了想。

他们第二段比第一段唱得更激烈。节奏似乎也摇摆起来,不知所云的字词挤撞在一起,几乎成了一种尖叫。大人们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们的声音那么刺耳,腔调如此可怖。

两人都没说话。“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问。

他们大声喊着:

“尼古拉斯。”萨拉帮他把话说完,“那个你们叫他布朗的男人。”

“Chree to gay ei,

“……那个男人,你朋友——”他说。这时那女孩走出了房间,却没关门,这表示她马上就会回来。

Geeray didax. . . .”

“逗那些最古怪的老古董们开心。”他补充说。他想起了那个长着凶狠的蓝眼睛的小个子男人,他希望自己去过非洲;还有那个戴珠子的纤弱的女人,像是去探访过监狱的。

接着他们停下了,似乎正在一段当中。他们站在那儿,咧嘴笑着,无声地看着地板。没人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发出的噪音中有些可怕的东西,尖利、刺耳、,毫无意义。老帕特里克缓缓走了过来。

“闲游世界。”萨拉咕哝道。

“啊,非常好,非常好。谢谢你们,亲爱的孩子们。”他和蔼地说,鼓捣着牙签。孩子们咧嘴笑着看他。接着他们突然动身离开了。他们从马丁身边侧身而过时,他把硬币塞进了他们手里。然后他们向门口冲去。

“她刚从印度回来。”他说。他也在看着那女孩摆桌子。这会儿她在廉价的出租屋陶器中摆了一瓶红酒。

“可他们唱的到底是什么?”休·吉布斯说,“我得承认,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双手贴在白色背心两侧。

“哦,埃莉诺,”萨拉说,“埃莉诺——”她看着那女孩笨手笨脚地在桌边忙活着,她边干活边喘着粗气。

“我觉得是考克尼口音。”帕特里克说,“学校里就是这么教他们的,你知道。”

女孩将手里的刀叉摆在桌上,搞得稀里哗啦地响。

“可那是……”埃莉诺开口说。她停下了。是什么?他们站在那里时,显得那么庄严,可他们发出的是那么可怕的噪音。他们的脸蛋和声音之间的反差是如此惊人,完全无法找到一个词来形容整个情形。“美丽?”她对着玛吉,质询地问。

“你为什么总是选这种贫民区……”他刚开口,楼下的街上传来小孩的尖叫声。门开了,一个女孩拿着一些刀叉进了屋。常见的出租屋女仆,诺斯想;双手通红,戴了一顶快活的白帽子,租户有聚会的时候这些出租屋的女孩就会在头发上别一顶这样的帽子。有她在场,他们得没话找话。“我刚才见到了埃莉诺,”他说,“就是在那儿遇见了你的朋友布朗……”

“非常特别。”玛吉说。

他注意到屋里没有准备晚饭的迹象,只是在廉价的出租屋桌布上放了一盘水果,桌布上带着肉汁的污渍,已经变得发黄。

可埃莉诺觉得他们想的大概不是同一样东西。

“她每天晚上都那样吗?”他问。萨拉点点头。穿过嗡嗡的夜风传来的歌声,听起来缓慢,很有质感。那歌手似乎无比悠闲,她在每个音阶上都能唱上好一会儿。

她收好了手套、手袋和两三个铜板,站起身来。房间里洒满了古怪的暗淡的光。所有东西似乎都从沉睡中醒来,脱掉了伪装,开始披上日常生活的清醒。整间房子正在准备好作为一个房屋中介的办公室投入使用。桌子变成了办公桌,桌腿变成了办公桌腿,不过桌上仍然散落着盘子杯子、玫瑰花、百合和康乃馨。

那位歌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啊啊啊——哦哦哦——啊啊啊——哦哦哦。”她唱着,在街对面慵懒地沿音阶上上下下地唱着。

“该走了。”她说,穿过了房间。迪利亚已经走到了窗前。她猛地拉开了窗帘。

“国王陛下的皇家捕鼠军团中尉需要加几块糖呢?”她嘲笑道。他此刻还能看到她正往他的茶里放糖的样子。然后他们吵了架,接着他就离开了。那是空袭的那晚,他记得。他记得那个黑暗的夜晚,探照灯缓缓地扫过天空,不时停下细查着一块毛茸茸的地方;一个个小弹片落下,人们沿着空空荡荡、如笼罩着蓝光的街道疾行。他去了肯辛顿和家人吃饭,和母亲告别;从那后他就再没见过她。

“啊,黎明!”她戏剧性地喊道。

他记得。他离家奔赴战场的头晚来看她,他把帽子挂在了他们祖父的胸像上——那胸像已经不见了。她还取笑了他。

广场对面房屋的轮廓已经显现了出来。窗帘还都关着,他们似乎还在清晨的灰蒙蒙中熟睡着。

“不是——那回是在河对岸,”她说,“你来告别的那次。”

“黎明!”尼古拉斯说,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他也走到窗前,里尼跟着他。

他认出了一把椅子——带镀金兽爪的椅子,还有以前那架钢琴。

“现在该结束了。”他说,和他一起站在窗前,“黎明——新的一天——”

“这不是我上次来的那个房间吧。”他问。

他指着树木、屋顶、天空。

“对不起。”他说。她将他比作画里那个困惑的年轻人,大概指的是他笨手笨脚的;他以前总是那样。

“不,”尼古拉斯说,合上了窗帘,“你错了,不会有什么结束——没有结束!”他喊着,伸出胳膊,“因为没有人演讲。”

“那个困惑地坐着、手里拿着帽子的那个。”她说。他把帽子放到桌上,却有些笨拙。一本书落到了地上。

“可黎明已经来临。”里尼说,指着天空。

“哪幅画?”他问。

这是真的,太阳已经升起。烟囱之间的天空看起来特别蓝。

“那个年轻的法国人是谁?”她说,“那幅画里拿高帽子的那个?”

“我要上床睡觉了。”尼古拉斯停了一会儿说。他转身离开了。

“你呢——”她说,看着他。她像是在试图把两个不同版本的他合在一起,一个是电话里的,一个是在椅子上的。或者还有别的吗?这一半了解别人,另一半被别人了解,这种被眼光在肉体上打量,就像苍蝇在爬的感觉——让人太不舒服了,他想;不过这么多年不见,这是不可避免的。桌上凌乱地摆着东西,他手里拿着帽子,犹豫着。她笑着看着他,而他坐在那儿,犹疑地拿着帽子。

“萨拉在哪儿?”他说,环顾四周。她正在一个角落里,蜷着身子,头靠在桌上,熟睡着。

“你没变。”他说——他指的是面容。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几乎不会改变,而漂亮的脸蛋会凋谢枯萎。她看上去不年轻也不老,但破破烂烂的;房间也不整洁,角落里一个罐子里插着蒲苇。他觉得就是一间出租屋匆匆收拾了一下。

“把你妹妹叫醒,马戈达莱娜。”他对玛吉说。玛吉看着她。接着她从桌上拿起一枝花朝她扔了过去。她半睁开眼睛。“该走了。”玛吉碰了碰她的肩膀,说。“到时间了?”她叹了口气。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她紧盯着尼古拉斯,似乎要把他拉回她的视线。接着她笑了起来。

他坐在她推过来的椅子上,她坐在对面,蜷缩着,脚收在腿下面。他记起了她这副样子;关于她的记忆一块块地恢复了,先是声音,然后是这姿势,但还有些东西是陌生的。

“尼古拉斯!”她喊着。

“是的,叫布朗的。”她说,拿一把椅子推给他。

“萨拉!”他答道。他们笑着看着对方。他扶着她站起来。她不稳地靠着她姐姐,揉了揉眼睛。

“外国人?”他问。

“多奇怪啊,”她喃喃道,环顾四周,“……多奇怪……”

“你在埃莉诺家见过的一个人。”她说。

污迹斑斑的盘子、空酒杯,花瓣、面包屑。在各种光线的混杂中,它们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又不真实,苍白无色却又灿烂光明。在窗户那边,聚着一群人,是年老的兄弟姐妹们。

“是谁?”他问,觉得有些尴尬,但他没带花来送给她。

“看,玛吉,”她对着她姐姐小声说,“看!”她指着站在窗口的帕吉特一家人。

“他说他今晚见过你。”她说,走上前握了握他的手。“他喜欢你。”她笑着补充说。

站在窗口的这群人,男人们穿着黑白的晚礼服,女人们穿着深红色、金色、银色长裙,一时间仿佛石刻一般,显露出一种雕塑般的气质。他们的礼服垂坠着,硬挺的褶皱如雕刻一般。接着他们动起来了,他们变了姿态,开始说起话来。

“再见。”她说,放下了电话。

“要我送你回家吗,内尔?”吉蒂·拉斯瓦德说,“我有车在等着。”

“你见过他了?”她说。一阵停顿。“你这样想吗?”她说。她转头看着他。他们肯定是在谈论他,他想。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正看着广场对面还拉着窗帘的房子。窗户上洒满了点点金光。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干净、清新、纯洁。鸽子在树梢上蹿动着。

那是我,诺斯想。“从非洲回来的亲戚。”那是我的标签。

“我有车……”吉蒂又说。

“是的,我能听见了……是的,你说得对。有人来了……谁?诺斯,我的亲戚,从非洲回来……”

“听……”埃莉诺说,抬起了手。楼上的留声机里正放着“天佑吾王”,可她指的是鸽子,鸽子正在咕咕叫着。

“什么?”她对着电话说,“什么?”他无声地站着,看着壁炉架上方他的祖父母的肖像。他注意到屋里没花。他后悔没给她买花带来。他听着她在说的话,想要把片段拼成完整的故事。

“那是斑尾林鸽,是吗?”吉蒂说。她歪着头听着。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它们在叫着。

“好的,好的。”她正说着。她正跪在电话机旁,说着话,但屋里没别人。她看到他后扬起了手,朝他笑笑;她的手一直抬着,就好像他发出的声音让她没听到对方说的话。

“斑尾林鸽?”爱德华说,手放在耳边。

那是她的声音,他想。但有人和她在一起。他有些着恼。他本来希望她是一个人。那声音在说话,他敲了门,也没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屋了。

“在树顶上。”吉蒂说。那蓝绿色的鸟儿们正在树枝上蹿动着,啄着,咕咕叫着。

“这里真是肮脏,”他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说——这时一个女人胳膊下夹着一个罐子在过街——“污秽,”他又说,“住在这儿,这条街太低贱了。”他熄了火,下了车,仔细看着门上的名字。名字一个叠着一个,有的是名片,有的是铭刻的铜牌——福斯特、亚伯拉罕森、罗伯茨;萨·帕吉特在差不多最顶上,是一条铝片上打孔制成的。他在众多门铃中按了一个,没人来应门。那女人继续在练声,声音在缓慢地升高。心血来潮,时来时去,他心想。他以前写过诗,这时候站在这儿等着时,情绪又来了。他使劲又按了两三下门铃,没人应门。他推了推门,门开了。门厅里有股奇怪的气味,是烹煮蔬菜的味道;油乎乎的褐色墙纸使得门厅十分昏暗。他走上楼梯,这里曾经是一位绅士的府邸。栏杆是雕花的,但被人涂抹过廉价的黄色清漆。他慢慢上楼,站到了楼梯平台上,不知道该敲哪扇门。他现在总是发现自己站在陌生人家的门外。他有种感觉,自己不名一文,不知所处。街对面传来那位歌手的声音,她正在故意爬升音阶,就像音符是阶梯一样;这时她倦怠、懒散地停了下来,吼出一声,就只是纯粹的真声。接着他听到屋里面有人在笑。

莫里斯掸了掸背心上的面包渣。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是一个女人在吊嗓子。

“这时候我们这些老古董还没上床!”他说,“我很久没见过日出了,自从……自从……”

“奇数在这边,偶数在那边。”他说。街上堵满了货车。他按着喇叭,停了停,又按喇叭。一个男人走到马头旁,那是一辆运煤车,马匹正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着。52号就在这一排。他缓缓地开到门边,停下了。

“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老帕特里克说,拍了拍他的肩膀,“熬个夜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还记得去考文特花园去给某位女士买玫瑰……”

“该死的,我现在到哪儿了?”他说,看着街角的名字。有人用粉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圈,里面画了一条锯齿状的线。他朝街道远处看去。门接着门、窗挨着窗,全都是一样的模式。太阳正在伦敦的尘雾中下沉,眼前的景象全都笼罩着一层红黄色的光。所有一切都染上了暖黄色的朦胧。装满鲜花水果的手推车停靠在街边。阳光给水果镀上了金色,鲜花上闪耀着模糊的光辉。有玫瑰、康乃馨和百合。他差点想停车给萨莉买一束带去。可后面的车开始按起了喇叭。他继续往前开。他想,手上拿束花可以缓解见面时的尴尬气氛,还有那不得不说的套话,“见到你真好——你变丰满了。”如此种种。他只在电话里听过她的声音,而这么多年过去,人们都发生了变化。他拿不准这条街对还是不对,他缓缓地绕过街角,停下了,接着又继续开。这是米尔顿街,一条昏暗的街道,街上都是老房子,现在都成了出租屋,可它们曾经也辉煌过。

迪利亚笑了,仿佛联想起了某段罗曼史,她自己的或是别人的。

比方说,今晚在埃莉诺家,有一个带外国口音的男人,他把柠檬汁挤到他的茶里。这是谁?他想。“是内尔的一个牙医。”他妹妹佩吉皱起嘴唇说。因为他们全都准备好了台词,说的都是套话。可她说的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他指的是另一个人——往茶里挤柠檬汁的男人。“我们叫他布朗。”她低声说。为什么是布朗,既然他是个外国人,他想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把离群索居和野蛮原始说得很浪漫——“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希望我也做过。”一个叫皮克斯基尔的小个子男人说——,除了这个布朗,他说的一些话吸引了他。“如果我们不了解自己,又怎么能了解别人?”他说。他们当时在谈论独裁者,拿破仑,伟人的心理状态。绿灯又亮了——“走吧”。他又开动了。然后还有那个戴着耳环、滔滔不绝说着自然之美的女士。他瞟了一眼左边那条街的名字。他要去和萨拉吃饭,可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去那儿。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来和我吃饭——米尔顿街,52号,门上有我的名字。”那是在监狱塔楼附近。可这个布朗——还很难马上将他归类。他侃侃而谈,摊开手指,这种健谈最终会让这个人变成个讨厌鬼。而埃莉诺手拿杯子,四处闲荡,告诉人们关于她的新浴盆。他希望他们说话能紧扣主题。谈话是令他感兴趣的事。严肃的、关于抽象主题的谈话。“独居是好事吗?社交是坏事吗?”这就是有趣的话题,可他们总是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那个高大的男人说:“单独拘禁是我们能给予别人的最严重的折磨。”那个头发纤细的瘦削老妇人立刻手捂胸口,高声说:“它应该被废除!”她似乎去探访过监狱。

“我……”埃莉诺开口说。她又停下了。她看到了一个空奶罐,看到落叶飘零。那时已经是秋天。现在是夏天。天空是浅蓝色的,屋顶在蓝天下被染成了紫色,烟囱是纯砖红色。所有东西都笼罩着一种优雅的平静和简单。

他刚回来十天,他的脑子里还是零零碎碎乱作一团。他觉得自己就没停过说话、握手、问好。人们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他父亲、妹妹;老人们从轮椅上起身说,你不记得我了?他离开时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们已经成了上大学的成人,梳马尾的女孩子们已经嫁作人妇。一切都仍然令他困惑,他们都说话太快,他们一定认为他反应迟钝,他想。他不得不退进窗口,自问:“他们,他们说那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地铁都停了,还有所有的公车。”她望着四周说,“我们该怎么回家呢?”

他看着周围,他正在牛津街上某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你推我搡,蜂拥在还亮着灯的玻璃橱窗外。这里的欢乐、色彩、多样化与非洲相比简直令人吃惊。他看着一条飘扬着的透明丝绸的横幅,心想,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未经加工的物品,兽皮和羊毛;而这里全是制成品。一个配着银瓶的黄色皮革化妆盒吸引了他的眼光。绿灯亮了。他开动了车。

“我们可以走路,”罗丝说,“走路对我们没坏处。”

伦敦的喧嚣仍然令他震耳欲聋,人们开车的速度也是令人恐惧。不过与非洲相比,这里令人兴奋。他飞速经过一排排玻璃橱窗时,想着,这些商铺真是棒极了。人行道边也摆满了卖水果鲜花的手推车。每一处都展现着丰裕、富足……红灯又亮了,他刹住了车。

“特别是美好的夏日清晨。”马丁说。

可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按了又按。怎么了?他想。突然他意识到他们是对他按喇叭。红灯已经变成绿灯了,他阻碍了交通。他猛地一踩油门开动了。他还没掌握在伦敦开车的技术。

一阵微风吹过广场。一片宁静中,只听见树枝微微抬起、落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空中荡起一道绿光的波纹。

埃莉诺还是一样,他想,也许更古怪了。一屋子都是人——她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她竟然坚持要给他看她的新淋浴盆。“你按那个圆开关。”她说,“看——”无数条水线喷洒了出来。他大笑起来。他们一起坐在浴盆边上。

门突然打开了。一对对男女涌了进来,他们衣服凌乱、快乐洋溢,四处寻找他们的斗篷和帽子,相互说着晚安。

“哦,可诺斯——”她喊着,突然想起来她想告诉他的什么事。但他已经发动了引擎,他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朝她挥挥手——她站在台阶顶上,头发在风中飘着。汽车猛地开动了。他转过街角时,她又朝他挥了挥手。

“你们能来太好了!”迪利亚伸着胳膊对他们喊着。

“好的,再见了,埃莉诺。”他转头说,“我们以后再见。”他上了车。

“谢谢——谢谢你们过来!”她喊着。

他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被那个叫喊的男人的声音淹没了。他瞥了一眼门厅里挂着的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些名字,显示了谁在家谁不在家,这种谨慎细致让从非洲回来的他感到稍稍有些好笑。男人的叫声“修补旧椅子旧篮子啰!”渐渐远去了。

“看看玛吉的花!”她说,接过了玛吉递给她的一束五颜六色的花。

他的小跑车就停在外面。一个男人正在落日余晖中走过门口,叫喊着:“修补旧椅子、旧篮子。”

“你把它们布置得真美啊!”她说。“看,埃莉诺!”她对她姐姐说。

“诺斯,”他们走到门厅,她说,“你要当心……”她在门口停下。“在伦敦开车,”她说,“不比在非洲开车。”

但埃莉诺正背对着她们。她正看着一辆缓缓绕过广场的出租车。车在离他们有两户远的一座房子前停下了。

她看起来精力充沛。她去过印度,她的脸被晒成褐色。她的白发加上褐色的脸,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但她肯定有七十好远了,他想着。他们肩并肩地走下楼梯。下楼有六级石阶,但她坚持要和他一起下楼,要送送他。

“多可爱啊!”迪利亚举着花说。

他笑了。“你也没变。”他说。

埃莉诺吃了一惊。

“见到你真好。”她说,“你也没变……”她看着他。这个男人高大魁梧,晒得黝黑,耳鬓稍有些发白了,可从他身上她还是能看到那个褐色眼睛、打板球的男孩的影子。“我们不会再让你回去了。”她继续说,开始和他一起走下楼梯,“回到那个可怕的农场。”

“玫瑰花?是的……”她说。但她正看着出租车。一个年轻人下了车,付了车费。接着一个穿花呢旅行装的女孩跟着他下了车。他把钥匙插进了门锁。“瞧。”埃莉诺喃喃道。他打开了门,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瞧!”她又说。他们进了门,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埃莉诺从她的公寓里出来,关上了门。太阳正在伦敦上空落下,她的脸被余晖照亮。一时间她觉得目眩,看着窗外楼下的屋顶和尖顶。在她的房间里有人在说话,而她想单独和她的侄儿谈谈话。她弟弟莫里斯的儿子诺斯,刚从非洲回来,她很少能单独见到他。这天傍晚来了许多人——米丽娅姆·帕里什、拉尔夫·皮克斯基尔、安东尼·韦德、她侄女佩吉,另外还有那个爱说话的人,她的朋友尼古拉斯·波姆加罗夫斯基,他们都简称他为布朗。她几乎没有和诺斯单独说过一句话。有一阵子,他们站在过道里石头地板上正落下阳光照亮了的一块地方。里面的声音还在说着话。她把手放在他肩上。

她回转身来。“现在怎样?”她说,看着莫里斯。莫里斯正从一个酒杯里喝完最后几滴酒。“现在怎样?”她问,朝他伸出了双臂。

这是个夏夜,太阳正在落山,天空还是蓝色的,却染着金色,就像是蒙着一层薄纱。在这广袤的金蓝色中,散落地悬浮着小岛般的云朵。在原野上,树木身着盛装,庄严地立着,树上不计其数的树叶镀着金光。珍珠般雪白的或是杂色的羊群和牛群,或者斜躺着,或者啃嚼着穿过半透明的草地。所有东西都镶上了一道金边。马路上的尘土里扬起金红色的烟。就连大路两侧的小红砖房子也变得似乎充满气孔,散发着辉耀的光;村舍花园里的鲜花,如棉布裙般的浅紫色和粉色,花瓣上的脉纹发着光,就像是从里散发着光芒。村舍门口站着的人,或是人行道上慢走着的人,面对着缓缓落下的太阳,脸上都闪着同样的红光。

太阳已经升起,屋顶上的天空笼罩在一片非凡的美丽、简单和平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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