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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葵 (第4/5页)

过了一星期他才慢慢意识到女儿、女婿和他们儿子的存在——其实他根本躲不开他们。女婿是个怪人。他开卡车,只在周末回家。他不说no,说nah,他从来没听说过负鼠。老达德利和十六岁的男孩住在一个房间,男孩是不会听老达德利说话的。有时候,女儿和老达德利独自待在公寓,她会坐下来和他聊天。她要先想出话题。可是在她觉得应该起身去做事之前,她的话往往已经讲完了,他只好找话说。他总是极力去想一些以前没说过的事。她从不乐意听第二遍。她竭力让父亲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安度晚年,而不是在那破烂的寄宿屋,里面挤满了摇头晃脑的老女人。她在尽义务。她有兄弟姐妹,他们并不尽义务。

“它在哪里?”老达德利尖叫道。他的喉咙只剩下一丝缝隙。

然而城市是复杂的。这一分钟纽约是时髦的、拥挤的,下一分钟却是肮脏的、死寂的。他女儿住的地方都不能称之为家。她住在一栋大楼里——在一排一模一样的大楼中间,全都是乌红色或灰色的大楼,尖嘴猴腮的人们探出窗外,望向别人家的窗子,那些长得和他们一样的人也回望过去。在大楼里你可以上上下下,楼里就只有那些走廊,让你想到拉长的皮尺,它的每英寸都有一扇门。他记得刚来的那周他被大楼弄得头昏脑涨。他会醒过来,希望走廊在夜里变了模样,他向门外望去,走廊伸展,仿佛是一条条遛狗道。街道也是一样的。他想知道,如果他走到街道的尽头,又会置身何处。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这么做了,他在大楼的尽头停住——哪儿也不是。

“它掉下去了,可是这关你什么事?”那个男人说。

老达德利会拿出枪,拆开,雷比擦着部件,老达德利给他讲解机械原理。而后,老达德利重新装好枪。雷比总是惊叹于他装枪的技艺。老达德利多么想给雷比讲讲纽约。如果他能展示给雷比,纽约就不会那么大了——每次他要走出门走进它的时候,它就不会那么压迫他了。“它没有那么大的,”他会说,“你可别失望,雷比。它和其他城市一样,城市嘛也没那么复杂。”

老达德利站起身,从窗台向下凝视。在六层楼下面的小巷,他能看见一个破碎的花盆,泥土散落了一地,绿色的纸蝴蝶结中伸出一枝粉红色的东西。掉在六层楼下。从六层楼上摔了下去。

一种比较原始的有袋类动物,主要产自拉丁美洲。负鼠性情温顺,常常夜间外出,捕食昆虫和蜗牛等小型无脊椎动物,也吃一些植物性食物。平时负鼠喜欢生活在树上。

有些晚上他们会去打负鼠。他们从来没有逮到过一只负鼠,但是老达德利想从老女孩身边溜走一阵子,打猎是一个很好的借口。雷比不喜欢打负鼠。他们从来没有逮到过一只;甚至都没上树去追过;再说,雷比是个水上黑鬼。“我们晚上就不要去打负鼠啦,对吧,老爷?我有点活计要忙哩。”老达德利正要说起猎狗和猎枪时,雷比就会这么说。达德利会笑呵呵地问:“那你晚上要偷谁家的鸡呢?”雷比会叹口气说:“好吧,我晚上得去打负鼠哩。”

老达德利看着那个嚼口香糖的男人,他正等着老达德利的喉咙爆裂。“你不该把它放得离窗台那么近。”他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去把它捡起来?”

自从一九二二年妻子去世后,老达德利就一直住在寄宿屋楼上拐角的房间。他是老夫人们的守护者。他是这房子里的男人,他也做了这房子里的男人该做的事。晚上这是一项枯燥的工作,老女孩们坐在客厅里,发着牢骚,做着编织活,这房子里的男人要聆听,要评判不时爆发的刺耳的叽叽喳喳的麻雀战争。而白天有雷比。雷比和露蒂莎住在地下室。露蒂仕做饭,雷比洗涮和照料菜园;他很机灵,总能扔下做了一半的事,溜过来帮老达德利干点手上的活——搭个鸡窝或是漆个门。他喜欢听,喜欢听老达德利讲他待过的亚特兰大的事,听他讲枪支部件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听那老人讲他知道的所有的事。

原文为“pop”,与上下文反复出现的“爆裂”为同一词,此处为双关语。

“你为什么不去呢,老爹?”

透过那个房间的窗子他能看见那条河——凝重的、发红的河,奋力流过岩石,蜿蜒而去。他努力回想,那条红色的缓慢的河还有别的什么特点呢。他加进了绿色斑点,那是河岸两边的树,还有一个褐色小点,那是上游某处的垃圾。每个星期三,他和雷比都乘着平底船去那条河上捕鱼。河的上上下下二十英里雷比全都摸透了。蔻阿县没有哪个黑鬼比雷比更了解那条河了。雷比爱那条河,但那条河对老达德利没什么意义。他想要的只是鱼。他喜欢晚上拖着长长的一串鱼回家,啪地扔在水槽里。“没抓到几条。”他会说。要想抓到这些鱼,非得是条汉子才行,寄宿屋的老女孩们总是这样说。每到星期三他和雷比会早早出发,一整天都在捕鱼。雷比寻找鱼群和划船;老达德利总是负责捉鱼。雷比对捉鱼不太热衷——他只是爱那条河而已。“在那儿放线有啥用哩,老爷,”他会说,“那儿可没鱼哟。这老伙计那儿啥都藏不住,没有啊先生。”他会笑嘻嘻地把船向下游划去。这就是雷比。他偷鸡摸狗时比黄鼠狼还要狡猾,可他知道鱼在哪里。老达德利总是把小鱼都留给他。

老达德利盯着那个男人,他待在天竺葵应该待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肯定是疯了吧。如果不是疯了,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他疯了,她又总想着那该死的义务,是她勾出了他的心魔。她为什么要先跑到他这里来烦他呢?他的日子过得不错。养老金足以糊口,打零工的钱够他在寄宿屋租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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