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月光寻路 (第2/5页)
记得在长春伪满皇宫里拍婉容吃花的时候,贝托鲁奇没有跟我讲规定情境或人物内心活动——那些属于案头,他只在我耳边说,你把花塞到嘴里去,用力嚼。他用了“塞”和“嚼”,不是“放”进嘴里或者“吃”,这些动作激发某种疯狂与绝望、宣泄与克制。这是一个庆贺的场面,我一个人坐在角落,整个大厅里的人群跟着欢乐的圆舞曲在转圈,像旋涡企图把我吞噬。当我把花塞到嘴里咀嚼时,泪水涌出眼眶。我游离到自己的体外看着这个孤独的女人,把大朵大朵的兰花塞进嘴里,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看到赤身裸体的自己冲出房门,在酒店走道上狂奔,N跟在我的身后,追到电梯口把我搂住,拽回房间,我们抱头痛哭。好像总是在深夜,不知往哪里迈一小步,我们就会踩到地雷,炸得遍体鳞伤。我无法从那种牢狱般的压抑、无望和悲愤中得到释放,也许婉容吃花与我在走道裸奔是同一种绝望,同一种必然。
那时的我,尚有一些关于身份认同、国家界限的疑惑,那些晚餐让我潜移默化地认识到,人虽然受太多自身特定文化的限制,但是有着根本的共通性——人性、灵魂、爱与恨、欲望与梦想、死亡……《末代皇帝》在全球的成功,正是因为在中国独特的风土人情下面,深埋着人类的共通性。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贝托鲁奇属于那种少数的会用动词启发演员的导演。虽然表演最忌讳的是符号式的表达——那是外在的东西,而有生命力的表演必须发自内心——但是通往那个秘密源泉的途径不止一条,有时一个准确的动作便能提示和激发出意外的感情。一场戏里某个特定动作就像一篇音乐里某个特定音符所引起的震荡,它本身没有感情或内心活动可言,但它是构成作品生命的一个原子。
记得贝托鲁奇在一次晚餐时说起过一九八四年第一次到中国时的心情,那时他在好莱坞准备了两年的一部电影泡汤了,回意大利后看到的腐败和犬儒让他渴望远离,越远越好。他自从看过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一直向往那个还未曾被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污染的神秘国度。他开始阅读中国古典文学,思考能够在中国拍摄的电影题材。“人之初,性本善”在他眼里是一个浪漫的概念,《末代皇帝》里的溥仪也是这个概念的动人化身。贝托鲁奇在学习和尊重中国历史和传统的同时,从来没有刻意兼顾中国的视角,而是浸泡在他意大利的成长经历中,从灵魂深处,以独特的个人视角来创作。他让我懂得了,我们越忠实地表达个人,作品就越具有普世性。
贝托鲁奇走到美丽的服务员跟前,边领着她走位边说,你走到这里停下,看到轿子拐弯时扭头。三种不同的语言喊出预备——开始!摄影机跟着空了手的母亲往回走,远处拐角口的马蹄声使她停步,轿子载着她的儿子往纵深消失,她不忍地别过头来,镜头停留在她身上,背景中轿子和骑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情境、光线、色彩、构图和镜头语言都在为她抒情,演员只需别过头,我们便会为她脑补出最充沛的内心感受。
这些年来,有不少人跟我提到过《末代皇帝》中溥仪登基典礼那场戏。很多导演拍过这样的场面,却没有人能超越贝托鲁奇在太和殿内外拍摄的这场戏。我坐在屏幕前,再一次被它震撼。
那个年代我们还能在日常生活里见到非常好看的人——护士、大夫、工人、老师、卖菜卖肉卖米的人,他们的出现好像那些自然界小小的奇迹,让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漾起层层涟漪。记得我八九岁的时候,在奶奶家看到一位二十出头的表孃孃,我简直无法把眼睛从她脸上移开,那是我第一次被美丽的容貌震撼。表孃孃从上海第二医学院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因出身不好分配去了江西,在去的路上因火车翻车成了残疾,回沪在一家简陋的地段医院工作。我多次听到父母感叹,多可惜啊,浪费了。也许正因为“浪费了”,她昙花一现的惊艳在我的心灵出没作祟,隐隐作痛。现在的美人们从普通生活和工作中消失了,她们的“美”被严格管理、包装和完善后,在我们所期待的虚拟时空里展出——银幕、屏幕、杂志、广告牌,一点一滴都是资本,不会被“浪费”。
金黄色的光照射进太和殿,巨大的龙椅上坐着无辜的溥仪,等待使他不耐烦;溥仪站在龙椅上甩动长长的龙袖,模仿着门外飘动的金黄绸缎,他爬下龙椅往神秘的金光跑去,绸缎慢慢升起,他快乐地跳起来,像追逐飞起的气球;溥仪突然停止脚步,他和观众一起发现外面成百上千的人在向他磕头;摄影机跟着他走下石阶,慢慢呈现出下一层广场上更多的人,他们跪下,磕头,起身,再跪下,磕头,而溥仪听到的却是一只蟋蟀的叫声,开始在人群里寻找这个声音……
演“母亲”的演员是北京饭店的一位满族服务员,我们摄制组在那里下榻,导演看到她服务员制服下的高贵气质,就选中了她,演完《末代皇帝》她又回到自己原来的工作岗位。电影里扮演庄士敦的司机的男青年,原来是一个专业驾驶员,但是因为发生了人命事故永远不能再开车了,他气质里那种悲剧的凝重,使他无比英俊的脸庞更令人难忘。
贝托鲁奇、斯托拉罗和斯卡尔菲奥蒂这个天才的组合,把这个旅游景点变成了一个虚构的场景。为了拍摄这场戏,几千名人民解放军战士为这个庞大隆重的场面当群众演员,这一切不光是为了让加冕典礼更加辉煌,也是为了让溥仪更显幼小、无助和孤独。这场戏的动人并非源于它千军万马的制作价值,或者它完美的光线、色彩和质感,而是源于一个诗人对这个三岁孩子的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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