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月光寻路 (第3/5页)
我头一次去现场那天,摄制组正在拍这场母子离别。街上阳光灿烂,棚内却在拍着夜景。一踏进摄影棚我先听到不同语言的说话声,然后眼睛才适应过来。副导演在调动群众演员的位置,摄影助理和场工在铺轨道、装摇臂,灯光组在架灯,导演贝托鲁奇坐在摄影机后排练机器运动的节奏,摄影师斯托拉罗在对讲机里轻声指挥着灯光的微调,服装造型师艾奇逊在调整“溥仪母亲”的领口。一片既熟悉又全新的混乱,令我心旷神怡。
皇帝的大婚是我在电影里头一次出现,当我在屏幕上看到婉容戴着盖头从婚轿上下来时,我几乎可以伸手去够到那早已逝去了的青春。我忍不住想,我身上没有任何一个细胞跟那时的我是一样的,我们还能算同一个人吗?记得那天我很早到了故宫,去化妆车之前副导演说,导演请你先去一下他那里。贝托鲁奇站在他的房车外,看着紫色的黎明中故宫的剪影。后来听副导演说,在故宫拍戏的每一天,贝托鲁奇都是第一个到现场。我说,早!他们说你找我?他说,我只是想见到我的皇后,这两天忙,我没有见到你。认真看了我一会儿之后,他满意了,说,今天你很美,我期待今天很久了。我突然觉得感激,早上我还在镜前担心自己会令人失望。接着导演随便问起我的婚礼,我说我没办过,他微笑着说,那今天就是为你办的,它会让你永生难忘。
火车头轰隆轰隆进站,战犯在一股白烟里拥下车来,这里几乎没有色彩,只有光影;溥仪在洗手间镜前割腕自杀,鲜红的血流淌到水池里,影片第一次出现了色彩;红色大门打开,穿着盔甲的朝廷卫士威武地骑在马背上,身后跟着举灯的、抬轿的人马;正襟等待的女人听到门外的动静,回头,一个熟睡的孩子被叫醒,他哭喊妈妈,扑进女人的怀抱;横移镜头跟着手抱孩子的母亲穿过长廊,前景骑在马背上的朝廷士兵滑过,她转身朝镜头走来,再次转身,她逐渐被前景士兵的身影遮挡住,士兵突然跪下,母亲已经走到轿子前停下……
服装设计师艾奇逊为这场婚礼兴奋不已,他围着我前后左右地转,微调每一个细节,还亲自为我戴上每边三串珍珠的耳环。我们的每一件服装都无比精致考究,连内衣都是最好的真丝和手绣的花边;婉容离开故宫以后的西式连衣裙是英国皇室的裁缝做的。艾奇逊每天都在现场,盯着他的演员——他视我们为他的演员。到中国后,他会说这样更和谐,或者这样不够和谐。记得尊龙戏中的一顶瓜皮帽,他重做了三次,为了弧度跟脸型更和谐。这样才华、理想、激情并茂的设计师越来越罕见,能够遇上真的是一个演员极大的幸福。
写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股冲动,起身去翻找出《末代皇帝》的碟片,拉起窗帘重温一遍。
在故宫拍完外景部分的几天后,我们转到摄影棚内拍洞房。到现场后贝托鲁奇跟我说,观众第一次看到你,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小照,接着从溥仪和庄士敦的对话里听到溥仪嫌你老套,然后又在隆重的婚礼上瞥到一眼你的侧影。现在你说的话让溥仪感到惊讶和好奇,这时候观众才终于从正面看到你。我为你铺垫了这样诱人的期待,你来拥有这个时刻吧。
奥斯卡奖之后,我只见过贝托鲁奇一次。我在英国拍的《特警判官》在伦敦首映,我跟其他演员一起上台和观众见面。下来后,看到他向我走过来,还是那双会笑的眼睛。我已经多年没有跟他联系,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他说他正好在伦敦,听说我在,所以过来了。从《末代皇帝》到我们在伦敦见面期间,贝托鲁奇导演了《遮蔽的天空》和《小活佛》,无论从票房、评论到荣誉都远不如《末代皇帝》,在同一段时间里,我演了《壮士血》《惊爆轰天雷》《龟滩沥血》《双峰》《天与地》《诱僧》《金门桥》《红玫瑰与白玫瑰》《绝地战将》《黑色追杀令》《狂野边缘》,其中有一些我连角色的名字都早已忘记,也有几部是值得我骄傲的作品,但它们都无法跟《末代皇帝》相提并论。贝托鲁奇望着我说,岁月很善待你,你还是美丽的。我说,我十分喜欢《遮蔽的天空》。然而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轨迹在紫禁城里交错的时刻,是他的导演生涯和我的演艺生涯中光芒最盛的一刻,我们在余晖的笼罩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想起电影《卡萨布兰卡》里的台词“我们永远拥有巴黎那段时光(We’ ll always have Paris)。”——我们永远拥有紫禁城里的那些晨曦和暮色。
排练时,我在十五岁的“溥仪”(吴涛)脸上印唇印,贝托鲁奇在镜头里看唇印的位置,然后过来指着吴涛的额头、颧骨说,还有这里、还有这里。吴涛被弄得很不好意思。开机后,我开始吻他的面颊,一小口一小口地覆盖他的整张脸,他也开始吻我的面颊,慢慢地我们找到互相的嘴唇;几只隐形人的手伸进画面,小心翼翼地为我们宽衣解带,一层又一层……拍完一条后,导演对“隐形人”说,请把婉容的领口多拉开一点,我想多看见一点里层的内衣。再拍一条的时候,我的内衣被拉开,我继续亲吻,直到溥仪被脱他靴子的手惊到时,我才低头看见,我的一个乳房已经完全暴露在镜头前。导演喊停以后,我跟制片人杰瑞米·托马斯说,我不允许你们用这一条。贝托鲁奇听了十分生气,他说,我本来也没有一定要用这一条,但是你没有权利允许或者不允许。我固执地说,请你们白纸黑字写下来,然后签字,不然我无法继续拍摄。贝托鲁奇说,你在侮辱我。说罢他不再理我,转身离开了现场。其实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那么吝啬,也信任贝托鲁奇的审美观,但是我正因为电影《大班》被有些人和媒体攻击,人们认为我演的美美在洋人面前“犯贱”是卖国行为。我对贝托鲁奇强硬的态度,完全是出于对此类谩骂的恐惧。托马斯宣布提前放午餐,我们到一间办公室交谈后,他为我写下了承诺书。
在颁奖仪式上,《末代皇帝》的主旋律响起九次,每次听到我们的心情就跟音乐一样澎湃起来。通常得奖人上台总是有一连串的人名要感谢,但是在得到“最佳导演奖”后,贝托鲁奇的感言里只感谢了中国人民、他的皇帝尊龙和皇后陈冲。他的感言里还有一句话,也是奥斯卡奖台上绝无仅有的。他说,如果人们称纽约为大苹果的话,今晚好莱坞对我就是大乳头。所有人都很惊讶,我却特别欣赏其中的诗意和幽默。记者问他,你这句感言什么意思?他笑了,说,今晚我畅饮了好莱坞的奶,懂了吗?他就是这样一个连奥斯卡感言都不落俗套的人。
不知是否有人看见过那条 NG 了的样片,或许它根本就没有被洗印出来?红色的洞房里,十七岁的婉容和十五岁的溥仪坐在婚床上,他们蜻蜓点水地吻着,吻着,婉容的唇膏染红了鼻尖,溥仪渐渐陷入痴迷,几只戴着精致护甲套的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指指点点,解开他们的扣子,脱去他们的袍子,一双手不小心把溥仪惊醒,他俩同时看见了婉容那只裸露的乳房,溥仪想起梦萦的奶妈,一股怀旧的渴望袭上心头,婉容把衣服拉上跟他说,我们做现代夫妻吧,今晚不行云雨之事……或许这条会更感人?贝托鲁奇说过,拍摄现场永远要开着一扇“门”,你不知道谁或者什么会意外地出现,这就是电影的生命,现场的许多选择来自下意识或本能的表达,只有到了剪辑间,你才会明白自己在讲的是个什么故事。那天,我武断地关上了他的这扇门,至今遗憾。那条记录我一个独特经历的胶片去了哪里?也许它还存放在某个仓库,也许它跟所有 NG了的胶片一起,都去了另一个维度,在那个半透明、没有时间的地方,我们在无数条没有被选择的旅途上体验着想象之外的景色和激情。
贝托鲁奇是帕尔马人,那里诞生过最伟大的歌剧音乐家威尔第,贝托鲁奇曾经在一篇采访里说过,《末代皇帝》对他就像一出古老的意大利歌剧,我和尊龙是他的男女高音。这部电影具有歌剧传统的时空提炼,歌剧传统的情感升华,它比起“现实”更像童话或者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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