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月光寻路 (第4/5页)
贝托鲁奇常说他是在拍他的梦。我能回想起电影里许多来自贝托鲁奇意识边缘的情景:太监们给幼年溥仪洗澡,溥仪把水泼到一个太监的脸上,太监陶醉、欢喜地低声叫唤;在开满荷花的湖边,奶妈敞开衣襟给八岁的溥仪哺乳,湖心船上的遗老遗少从望远镜里看着;匿名的手隔着一层薄布,在少年溥仪的脸上、身上抚摸,溥仪沉迷在手的海洋里;柔软的丝绸下面,三个人体在缠绵、呻吟,画外的火光渐起,将蠕动着的丝绸染成红色……这些暧昧、似梦的画面和声音孕育着某种潜意识的、不可名状的压抑和渴望。有时我想,也许贝托鲁奇身上有泛神论者的基因,在他的思想里,身体与其欲望就跟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和它们的欲望一样,既根本和必然,也具有神性和诗性。
去会场前我跟他说,过会儿你身边会很热闹,我也许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我能成为这部电影的一分子,觉得很幸运,谢谢你。他想了想说,我跟你坦白一件事吧,初次见你的时候,我担心你的仪态太美国化了,还讲着一口纯正的美国腔。我说,你知道吗?美国有个说法,“You can take the girl out of Chinatown,but not the Chinatown out ofthe girl(你可以把女孩搬出唐人街,却无法将唐人街搬出女孩)”,同样,你可以把女孩搬出中国,却无法把中国搬出女孩。贝托鲁奇笑着说,后来我发现的确如此,那时《大班》正好在罗马上映,那部电影也是在中国拍的,但拍得那么不好,你还被配了意大利语的音,我就想,我的皇后啊,你怎么成了这样。后来我在洛杉矶跟你见了许多次,在你沉默的时候,在你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我确信了你就是我的皇后——我的女高音。我很幸运。
这样奢华、丰厚、感官的,用光线、镜头、机器运动传递的道德(审美是一种道德),不是一般坐在办公室里决定电影命运的人可以想象的。《末代皇帝》在拍摄前被好莱坞所有的大公司拒绝,最终是由制片人托马斯单枪匹马集资两千五百万美金拍摄而成的。奥斯卡·王尔德说过,梦想者只能靠月光寻路,而他的惩罚便是比别人更早看到曙光。贝托鲁奇是一个梦想者,他聊起电影的时候永远用 cinema,而不是 movie 或者 film。 Cinema这个字似乎包涵了某种浪漫的色彩,它不仅是电影,也是影院,cinema所讲的故事不是其他艺术方式可以呈现的,它的内容和形式完全是一回事,在叙事的同时它必须也在讨论电影究竟是什么。在今天这个数码多媒体的世界,电影如要生存,它必须是 cinema,并且挖掘和发明新的形态。而走进电影院的人们就像走进大教堂的信徒,在那里共享同一个梦想。
《巴黎最后的探戈》在美国上映时,被评定为X级,电影引起很大的争议,贝托鲁奇跟女性的关系也是探讨的话题。记得他跟我讲过诺曼·梅勒小说里的一个故事,一个作家和他的女朋友在街上散步,他在一个便笺簿上记录她所做和所说的一切,这让她很恼火,他就停下不写了。然而,当她走在他前面的时候,他又写起来,女朋友发现了就跟他大吵。最后她离开了他,他很沮丧,上街独自散步,为了安抚自己,他又开始在便笺簿上写。贝托鲁奇说,这就是我们爱电影的人爱女人的方式,注定在施虐与受虐之间挣扎……
屏幕上,身穿劳动装的溥仪在修剪花草,他成了北京植物园的一名普通园丁。我想起一段贝托鲁奇跟尊龙对晚年溥仪的探讨,贝托鲁奇认为,这是溥仪从皇帝到人——由蛹化为蝶的时刻,他征服了出身、惯性和恐惧,得到了某种宁静和自信,某种升华。尊龙说,他只是一个求生者,一切为了生存。贝托鲁奇说,他还在生存中学会了去识别和享受那些无价的礼物,比方花园的鲜花、奶妈的乳房、蟋蟀的声音……
我问起他在拍《巴黎最后的探戈》时,跟马龙·白兰度的合作,他便感叹起白兰度和空间的关系。他说,我们一般人都被空间所主宰,但白兰度不管到哪里都主宰着空间。我自己是需要相机才能主宰空间的,但白兰度不需要相机、不需要笔、不需要跑车或杂技团的飞人秋千,什么都不需要。即使他绝对静止——比如坐在椅子上——他也主宰周围的空间,这个太难得了。
电影到尾声时,溥仪以游客的身份回到太和殿,一个男孩向他跑过来——他是故宫管理员的儿子。男孩说,你不允许到这里来。溥仪微笑着说,我曾经住在这里。对于男孩,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而我们知道现实就是如此魔幻。溥仪带着男孩在龙椅下取出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只蟋蟀罐,蟋蟀慢慢探出身子望着溥仪,男孩不可思议的小脸充满奇异,一个完美的童话结局。没有一个观众说过,这太不现实了,不可能发生的。
《末代皇帝》上映后在全球反响强烈,好评如潮,并在次年得到奥斯卡金像奖九项提名。颁奖仪式前,穿好西装打好领结的贝托鲁奇到我的房间来看我,他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这太可笑了。医生已经给我吃了 Beta Blocker(β阻滞药),这样我的心不会从喉咙里蹦出来。我说,今年的提名电影我都看过,它们都只能追在你后面吃你的灰尘。他笑了,说,十四年前我因为《巴黎最后的探戈》提名过最佳导演,那时没指望得奖,只觉得奥斯卡这种事是个陷阱,现在突然感到离它近了,就情不自禁地往里跳。
二〇二一年,《末代皇帝》的3D版本在戛纳电影节再次上映,三十四年后,当年创造它的人走的走、老的老,唯有作品的魔力不朽。正像影评人大卫·汤姆森所说,这是一部真正的史诗,然而它警觉的情感又像一只蟋蟀那样微小和谦逊……这也可能是最后一座伟大的纪念碑——不仅是皇帝和他们的风格,也是光线、景地、服装和它们千变万化的形状。这样拍电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末代皇帝》空前绝后。
记得我们是从贝托鲁奇的家里开完晚会出来。月亮又大又圆,我们被某条陌生的鹅卵石小巷所召唤,走了进去,直到黎明,我们才从迷宫里钻了出来,看到远处台伯河颤动的水映出一抹淡淡的天光,我们拖着太多欣快后疲惫的身体,跨过历史悠久的切斯提奥桥,回到酒店。罗马是我们的最后一站,在长达八个月的拍摄期间我们朝夕相处,拍完这里的戏,我们的大篷车就要散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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