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 (第3/5页)
我的导演处女作在美国上映反响非常好,业界权威性的 Variety(《综艺杂志》)选我为最有前途的十位新导演之一,经纪人认为我导演美国电影的时机到了。
记得女儿们很小的时候,我们在北加州的海边度假。天空布满了乌云,灰色的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干枯了的马尾草在风中颤动,奇形怪状的树林间白雾缭绕。我站在树林里望着大海,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是在失恋后最伤感的时候,带我来的朋友说,希区柯克导演的《群鸟》就是在这一带拍的。大女儿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看风景。她说,我们是小孩,你怎么能指望我们欣赏风景呢?我诧异地看着她,半天答不上来。她简直一针见血,没有沧桑很难被美丽所感动。
一九九九年六月的一天,我的经纪人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制片人 Gary Lucchesi 和 Amy Robinson 看完我导演的电影,对我十分欣赏,并有兴趣请我来导演他们下一部电影《纽约的秋天》,理察·基尔和薇诺娜·瑞德将是片中的男女主角。
房间的电话铃响起,是摄制组通知我到酒店餐厅做核酸检测。我一出门正好跟导演撞个满怀,他兴奋地说,陈冲!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导演是个伊朗裔美国人,高高的个子,一头浓密的大波浪,黑发里夹着几缕白发,我至今只看到过他照片里的脸,因为每次见面他都戴着口罩。他显得很有精神,疫情正好让他休息了一下。我冲他笑了笑说,Zal,你好啊。他继续热情地说,你必须告诉我,你是全组我最想了解的人!《纽约的秋天》?理察·基尔,薇诺娜·瑞德?我大吃一惊,二十多年前的事,他怎么突然提起?要不是在写那段时光,我自己都好久没想到它了。我问,你得空谷歌了我一下呀?他说,你太厉害了,今天开会我问组里的人,我们中间谁导演了一部九千多万美元票房的电影?没人说得出来,哈哈。我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是一部挺糟糕的电影。他问,为什么这么说?我想了片刻说,机会到达的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他说,不管,有足够的人喜欢电影才赚了那么多钱。赚了钱制片公司一定都拥来找你吧?
如果我在“九·一一”之后拍《纽约的秋天》,它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否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对生命的本质有更真诚和深厚的表达?在曼哈顿拍戏的日日夜夜在我脑海里回旋,我开始思考那段经历,面对一年前无力面对的失败。
我们边聊边下楼梯到了餐厅。这部剧的演员特别多,除了我这个中国人以外,还有印度人、伊朗人、黑人、白人、残疾人和各种性别认同的特别的人,大家见到导演都拥上去跟他打招呼。导演回头跟我说,我们一定要找时间聊你的故事!
同样是九月的纽约,同样是爱与失去、生与死,我两年前拍出来的《纽约的秋天》显得那么多愁善感、苍白无力,甚至矫情、做作。
当年的确也有不少人看好我的前景,甚至是不喜欢这部电影的人。《芝加哥论坛报》的评论写道:“如果陈冲能为如此可预测的故事情节注入活力,那么她很有可能在好莱坞拥有漫长而成功的职业生涯。”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因被滥用而陷入平庸的字,又变得惊心动魄、催人泪下。只有面对如此的失去,我们才又一次被提醒,一切转瞬即逝,唯有爱跟地心引力一样永恒地主宰着一切。它是死者紧闭的眼帘后最后的亮光,是生者一辈子无穷的救赎。
其实《纽约的秋天》一杀青,投资方之一“湖畔娱乐公司”的老板汤姆·罗森伯格,就给我送来一只名贵的手表和一个剧本,邀请我导演他买下的法国犯罪悬疑片《公寓》的美国版。
亲爱的,想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我有点担心。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真不想再失去你。你是我的一切。你拥有我整个身心和生命。我真的很爱你。
在纽约的拍摄过程中,我跟“湖畔娱乐公司”的几位制片人经常有矛盾,气氛从头至尾都很紧张,很难想象再次跟他们合作。我跟罗森伯格说,给我时间考虑一下。
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请告诉我的孩子们,我非常爱他们,真抱歉我的宝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三个人,他们劫持了飞机,正在转弯,我听说另外一架飞机飞进了世贸中心。我多想再次看到你的脸,宝贝,我爱你,再见。
记得《纽约的秋天》开拍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不被信任,现场来了“米高梅”和“湖畔”派来的五位制片人,他们的监视器屏幕比我用的那台要大一倍,每拍完一个镜头他们会问,为什么这样拍不那样拍?为什么不多拍几个景别?为什么一定要这个角度?我觉得他们侵犯了我的“领土主权”,视他们的质疑为敌对行为,马上采取抵抗,从此否定他们提出的一切建议,跟他们变得势不两立起来。每天开工,我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样,竖着脖颈的羽毛等着跟他们五个人拼个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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