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 (第5/5页)
晚饭后,我和组里的两个演员在酒店后面的篝火旁聊天,湖畔偶尔传来冰块断裂和摩擦的响声,白天被太阳融化了的冰正在重新冻住。坐在我一旁的莱恩,是一个先天残疾的同性恋男孩,他的骨架畸形,双腿几乎不能行走。他说这个月他会在华盛顿市上演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是自传体的,其中有一段讲述了他在同性恋酒吧的经历,因为莱恩畸形的身体,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有一晚,那里一位浑身肌肉的吧台舞者,看到客人们一再用厌恶的态度对待莱恩,便到他身边献了一支极其性感的舞给他。这支舞像探照灯一样,为蒙昧的人照亮了莱恩的人性。从此,酒吧里的人对他另眼相看,慢慢地也有人跟他约会了。
我的心里也在喊:No,no,no!那一刻,无数看着电视屏幕的人一定都在这样喊,更何况我对曼哈顿的那个区域怀有独特的感情——两年前,我曾通过取景器对这一片街道和楼房倾注了许多梦想。跟当地人不同的是,我在这些大街小巷行走、绕弯,并不是为了去银行办理业务,再去洗衣坊取干洗的衣裤,随后去街口的便利店买香烟。这里的一景一物是我的审美对象、恋爱对象。
坐在我另一旁的是一位叫佩嘉的年轻女演员,她说在梦里她总是男人,从很小她就知道自己的性别认同跟生理性别不一样。我问她,你想做变性手术?她说不是,只是一想到自己不能做男人就很伤心。我又问,你被女性吸引吗?她说不是,她的性别认同更像是个男的同性恋者,但是她不想给自己贴任何标签,不想被别人归类成某一种人。说着她的眼泪涌进眼眶,从她漂亮的脸颊淌下来,她明显在受折磨。就在两天前,她还给我们看了照片里她健美温柔的丈夫,他们是在两周前结的婚。
电视里,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北楼燃着一团巨大的火焰,乌黑的浓烟从楼里涌出,覆盖住蓝色的天空。我不能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换了一个台,同样恐怖的镜头持续着,一架飞机从屏幕左面沉着地入画,向世贸中心的南楼飞去,眼看就要撞击,我紧闭上眼睛。播音员的声音说,第二架飞机撞进了南楼!美国正在受到攻击!我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从燃烧着的高楼窗户里跳出来,第二个人从另一扇窗跳出来,然后第三个、第四个……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画面。不知过了几分钟,高耸入云的高楼突然塌陷下去,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化为乌有。画外电视播音员失控地叫道:No,no,no!蘑菇云一般的灰烟滚滚升起,向周边的楼间空隙蠕动,弥漫到街道上。天瞬间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人群在尖叫。
我跟他俩说,我回去一下就来。房间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评论文章散在我的书桌上,我拿起《洛杉矶时报》的评论:“《纽约的秋天》是好莱坞黄金时代那种浪漫爱情片,陈冲乍一看似乎是个不太可能的导演人选。她的第一部作品——凄凉而又精致的获奖片,是关于一个年轻女孩和她在‘文革’期间的悲惨命运。但在她的第二部作品中,陈冲证明了她便是《纽约的秋天》的理想掌舵人。她以娴熟的技巧拍摄了一部值得认真对待的电影,对演员的指导也熟能生巧。表演过《末代皇帝》中婉容的她,深知美丽与脆弱的结合是多么的不可抗拒。时尚且制作精良的《纽约的秋天》,不免会让一些人觉得它是一部油光锃亮的肥皂剧。但事实上,这是一部经典的女性电影,也是一个男人在经历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爱情后,脱胎换骨的精彩写照。”我想起丈夫二十年前说的,报上说好的就是你,坏的就不是你。其实,好的、坏的都不是我。
时过境迁,许多事情都已忘记,但是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犹如昨日。那天我非常难得地睡了个整觉,醒来已经七点多了。家里阿姨跟我说,你先生上班前让我告诉你看电视。我纳闷,一大早干吗让我看电视?我先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红茶,然后打开电视。
当时觉得这些影评是天大的事,好像全世界都在评判我。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人们都卷在自己的旋涡里,上班、做爱、高考、写诗、贷款买屋,就像宇宙按照它固有的规则运行着。也许在亿万光年外,某颗垂死的恒星正在疯狂地旋转,把周围时空扭曲成一口虚无的井,并将一切吞噬。四十亿年后,我们的太阳也会如此。在生命的原子返回星尘之前,唯一不朽的只有此刻——我们活着的每一刻。
眼下我正在冰岛一个叫埃伊尔斯塔济的小镇,参演一部美剧——一个传统侦探故事的数码时代翻版。摄制组刚到这里一周,就因为导演和摄影师核酸检测阳性停止了拍摄。我得闲坐在“湖滨酒店”的小书桌前写这篇回忆。来的时候我因中转航线问题没带托运行李,只背了女儿在中学野营时用的高双肩包,带了有限的替换内衣、日用品和面前这些已经发黄的评论文章。上一次读它们是在“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
我把这些发黄的纸片扔进篝火,星星点点的火光飞起来。莱恩和佩嘉问,你烧掉的是什么?我跟他们讲了我的纽约故事,比起他俩的事显得那么不足为奇。三月份是冰岛北极光出现最频繁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仰望,头顶的一长条白色的云,向地平线落下来,它渐渐有了隐约的绿光,我们兴奋起来,十几秒钟后它又绿得更深了一些,然后就失去了色彩。他俩叹息。我说夜还年轻,我们还有希望。
许多作家企图描写时间,我最喜欢的是博尔赫斯写的:“时间是构造我的实质。它是将我卷走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它是吞食我的老虎,但我就是老虎;它是燃烧我的火焰,但我就是火焰。”我们的意识同时穿越在现在、过去和未来,无时无刻不被生命中所有的希望和恐惧、所有的期待和焦虑影响和提醒着。过去的经验塑造了现在,又将现在的愿望投射到未来。
我挺幸运的,摔了这么多跟斗还没有伤到元气。半个世纪前晒台上的“妹妹”,透过我日益衰老的晶体,望着天空变幻莫测的北极云彩,仍然在梦想,在渴望。
科学家说时间并不存在,它只是空间的一个维度。但我们普通人对它的存在有着无可非议的、尖锐的体验。本能和经验告诉我们,对时间的体验便是人类意识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