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心 (第2/5页)
——写于洛杉矶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七日
搬家几个月后,在一个长周末假期,芭芭拉去外地看望她孩子。她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请了几个中国同学来家里的游泳池游泳,在厨房里做中国菜,一直玩到深夜。那时我们中间有不少留学生都会趁主人出远门,在家里开派对,完后大家帮忙大扫除,雁过无痕。同学们在芭芭拉家过了一夜,早上收拾完就走了。可是芭芭拉回来后不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看出有人在她的床上睡过,跟我大发雷霆。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开始寻找新的住处。
在失去的时候,我们得到什么?
海德先生帮我一起把两只大箱子搬下了楼,我们在门口道别。他似乎在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一个劲为昨晚的事跟我道歉。我止住他,感谢他,这栋房子是我到美国以后最温暖安全的地方。我想到两年前,他们夫妇把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接回了家,那么天经地义的善举,没有任何舍赐的姿态。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和三迪,我会想念你们和这个家。我忍不住哭了,每一次失去都唤起所有的失去——曾经的家,曾经的爱,曾经的友情,曾经的自己……
在得到的时候,我们失去什么?
三迪·海德的癌症没有被根治,复发后不久她在医院病逝。记得最后一次去医院前,她奄奄一息地跟我说,我要你搬离这个家。这是她跟我的临终告别,让我震惊。三迪追悼会后,海德先生开始吸烟,他说他几十年前就戒了烟,那时候是为了三迪,现在无所谓了。他每天跟以前一样,五点左右开始喝酒,不同的是他会喝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书,他给我的房间打电话说,Joan,我要你来我的房间陪我睡。我哑口无言,半天,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去陪你。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人溺死前的一种挣扎,想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稻草。或许三迪是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也知道丈夫会有这样孤独无望和软弱的时刻,才要我马上搬走。我感到失魂落魄。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学校的广告栏,看到一页出租房间给在校学生的招贴,马上去了那个地址。主人自我介绍叫芭芭拉,她说,她的腿脚不灵了,上二层的房间越来越困难,我要是喜欢,可以租二层的卧室,每月一百五十美元。
四年的婚姻生活结束了。我终于失去了他。好多次我们试着分居,过不了多久就又住到一起去了,最后他决定搬去旧金山。由于告别的次数太多了,总觉得不久又会团圆,似乎告别只是为了重聚,我一时没有觉得此次告别的严重性。把最后几件行李装进他的吉普车后,他叮嘱我别忘了交演员工会的会费,已经晚了一个月。他的口吻很随便,我却突然不安起来。这四年来我没有交过会费或任何其他的费用,他把我像孩子一样保护起来,生活上的杂事都一手包办了。关上车门,发动引擎后,他摇下车窗,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充满担忧。我呆呆地、固执地看着他,像一个傻孩子一般。我们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互相祝福。当他的车消失在拥挤的街道上之后,我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一股强烈的孤独和失落袭上心头。
我站在书架前,感到豁然开朗。无论成败得失,人必须做他必须做的事,我将孤注一掷。我跟汤姆说,这好像是写给我的信。他说,让我送给你吧,我觉得你需要它。
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丰富多彩的希望与计划。
你问我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之前也问过别人,你将它们发送到期刊,将它们与其他诗作比较,当某些编辑拒绝你的作品时,你感到沮丧。现在我求你放弃这一切。你在向外看,这正是你不该做的事情。没有人能给你建议和帮助,没有人;唯一能帮助你的是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审视你写作的动机,是否扎根于内心最深处,向自己坦白,如果无法写作,你是否会死;在夜深人静时问自己:我必须写吗?如果你可以用一个强烈而简单的“我必须”来回答这个庄严的问题,那么就根据这一必须来构建你的生活;哪怕在最不重要和最微不足道的时刻,你的生活都必须成为这个回答的象征和见证。
生活似乎中断了。
一次学校放长假的时候,汤姆驾车到洛杉矶来看我,把他做的壁灯挂在了我的墙上,三角形的米纸灯罩有点像一朵抽象的郁金香。我们上街逛书店,看到里尔克的《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我打开翻阅,第一封信写于一九〇三年二月十七日巴黎:
我独自驾车到离洛杉矶一百多英里的小镇瓯海,一路上眼泪流得像无尽的泉水。上帝将我所失去的变成泪水又还给了我。
我想过改行,也在学校选择了一些其他领域的课程,希望被生理学、人类学或者天文学所吸引、征服。它们的确是很有意思的课题,但是只要新的拍片机会一出现——不管多小的角色,我就抛下它们,飞蛾扑火般扑向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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