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心 (第3/5页)
开到时已是深夜,一只瘦瘦的月亮孤零零悬挂在半空,月亮下是野山乌黑的剪影。我想起多年前读到的一首诗《月亮拽着我的风筝走了》,诗歌讲什么记不清了,但诗的结尾我能背出来:“把回想留给未来吧,就像把梦留给夜,泪留给海,风留给帆。”
第二天门铃响,海德先生在楼下叫,Joan,你有秘密的仰慕者!我下楼看到一捧巨大的鲜花,卡片上写着:真遗憾我这次不能跟你合作,迈克尔·西米诺。我在不遗余力的付出之后一无所得。我想起那些没有太用力就得到的角色,比方有一次我面试一个移民女孩的角色,人物有一句这样的台词:你是个那么棒的厨师,他一定会喜欢你的。我一不小心把厨师 chef说成了thief(小偷),我说,你是个那么棒的小偷,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屋里的几个人都笑了,但是他们把那个角色给了我。这是一个努力和成果不成比例的职业,它时而让我狂喜,时而让我绝望,一切似乎都很偶然,跟我努力与否没有关系。
我找到一家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小客店,住了进去。客厅里摆设简单,生着火,使人感到温暖、安全。我打开书包,取出汤姆送给我的《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坐在炉火边一口气念完。这些年我忙忙碌碌,很少有时间这样看看自己心里的地图,在心里的世界旅行一下,去反省独处的意义与美。
迈克尔·西米诺请男主角米基·洛克跟最后三位扮演 Tracy的候选人在摄影机前试戏,每人演三个场次。演到最后一场吻戏的时候,洛克抱着我的头咬住我的嘴唇不放,我强忍住眼泪坚持下来。在我匆忙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身后他跟导演的笑声。
我在笔记本上摘录了这段里尔克写给青年诗人的信:
《龙年》的导演迈克尔·西米诺和选角导演琼安娜·摩尔琳(Joanna Merlin),在全世界各地物色 Tracy。在一轮一轮的筛选过程中,我去面试了无数次,每次去,他俩会听到我的英语比上一次进步了,仪态也离角色更近了。琼安娜对我十分欣赏,她把电影《唐人街》里费·唐纳薇最经典的场次打印出来,跟我排练,让我有机会表达复杂和微妙的感情,把导演的注意力从我不完美的英语转移到我的眼睛和我的感染力上。但是最终,我在“美音速成班”学的只是一种依葫芦画瓢的模仿,无法改变我的本质,琼安娜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我遇到过无数选角导演,琼安娜是唯一一个如此在我身上花费心思和精力的。非亲非故,只为欣赏,这也许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贵人吧,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将成为我的贵人。
People have turned their solution toward what is easy and toward the easiest side of the easy;but it is clear that we alive must trust in what is difficult;everything alive trusts in it,everything in Nature grows and defends itself anyway it can and is spontaneously itself,tries to be itself at all cost,against all opposition.
回到洛杉矶后,我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徒劳的拼搏。《龙年》里 Tracy的角色,是我第一次在好莱坞剧本里看到的东方女主角。这个人物是一位娴熟时尚的电视台主播,从仪态到英语水平都跟我距离很大。但是我拒绝接受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执着得像一头戴了眼罩的驴,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学习播音员的发音和语气上。我在餐馆打工每小时挣五美元,而台词老师每小时收一百美元,每堂课两个小时。
We know little,but that we must trust in what is difficult is a certainty that will never abandon us,it is good to be solitary, for solitude is difficult;that something is difficult must be one more reason for us to do it.
电影拍完了。汤姆送我到旧金山机场的时候已经能熟练换挡了,我们在闸口久久拥抱,互相在耳畔道别,我们将通信,等教授把壁灯还给他的时候,他将给我送来。《点心》——我在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一点心,那时还不知道多年后它将成为我整个心的港湾,我的家。
It is also good to love,because love is difficult. For one human being to love another human being is perhaps the most difficult task that has been entrusted to us,the ultimate task,the final test and proof,the work for which all other work is merely preparation.
偶尔,我们亲吻,完后气喘吁吁地讨论柏拉图式的爱到底怎样定义。他去学校图书馆里翻查了半天,也没有得到清晰的答案,我们就决定横膈膜以上的接触都属于“柏拉图式”。有一天,忘了汤姆从哪个哲学教授还是哪本书上得到了答案,他说,分水岭在身体的怀孕和灵魂的怀孕之间。身体的怀孕产生人类的孩子,而柏拉图式灵魂的怀孕产生的是人类美德——灵魂的物质形态。我喜欢这个概念——灵魂的怀孕,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某种美好的孕育,某种希望。
(文字大意:人们总是去寻找容易的答案,但只有困难的事才是可信和值得去做的。我们知道得不多,但是我们必须相信只要是困难的,这本身已是我们去做的原因。孤独是值得的,因为它是艰难的;爱也是值得的,因为它是人间最艰难的任务,是最终的考验和证实,其他任务都只是准备工作。)
我看见汤姆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像现代艺术装置的东西,他说这是学校的作业,用金属、木材和米纸做一只壁灯,边上的笔记本上画了几张我的脸,好像是上课的时候开小差画的。他的同屋看见有女孩子来,给了他一个鬼脸默契地离开了,汤姆变得窘迫,跟我说,我没那个意思。其实我也毫无那个意思。失恋的伤心像涨潮落潮,平缓一阵后,又因为一个醒来就遗忘了的梦,或者一对车窗外闪过的恋人,让我再次被抑郁淹没。汤姆跟我坐在堆得满满的床上,靠着墙无足轻重地闲聊,然后他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我说你还真会找人,我谁也不认识,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他说,我早泄,无法跟喜欢的女孩子做爱。这个词我以前没有听到过,不过能猜出来他有难言之隐。我说这样正好,我不喜欢性。他有些惊讶地问,你想跟我说说这事吗?我说,会有糟糕的联想,会伤心,会觉得肮脏。他说,这么严重?我说没什么,我在“反弹”中。我说的英语 rebounding有失恋后还未恢复的意思。说完了我俩都如释重负,不用猜测或者误解,我们之间是柏拉图式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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