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黑镜中的美 (第4/5页)
4)Jill Smith,是姚牧师回英国期间,替我找的一个朋友。他希望我们彼此通信。她是一个半工半读的女孩子,志愿是将来能到中国来做传教士,对中国的一切都要问。解放以后我们就没有通信。
以前逢年过节,家里总是有些对我来说关系不明确的亲戚来访,母亲有时也带我去看他们。她跟亲戚们常聊到“辛宝阿姨”“祥庆村”“美华里”“大舅舅”“小爷叔”……几十年听下来非常耳熟,但并不清楚那些是什么地方,什么人。
刘广琴趁我在新泽西拍戏,约了另外两位同学跟我在曼哈顿聚会,但好几次都因有人身体不适而取消。我决定先去拜访一位叫林珊的阿姨,她上世纪八十年代去英国探望姚牧师时,从他相册里翻拍了许多圣光的照片。
这样的家庭,简直是殡仪馆……
趁不拍片的一天,我从新泽西城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来到她居住的皇后区。一进门,这位精力旺盛的九旬老人就大声告诉我:我去过你家好多次——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们几只猫都认识我。你爸爸下班回家,猫就在橱顶上撩他头发,你爸就把它抱下来,跟你妈说,帮我拿两根棉签来,一根湿的一根干的。然后他就抱猫坐在沙发上,用棉签给它擦眼屎,你爸是医生的手,很温柔的,那只猫很信任地让他擦。
哪一件叫我过得惯?
说着,她拿出相册给我看,“这是尹任先校长,这是张治中将军——他是我们校董,这是姚牧师——我不在他最宠爱的几个人里,他喜欢你妈妈,她英文好,每天下课就去姚牧师那里听唱片,学歌。”
住的也不宽,用的也不全,
我一眼就从一群孩子中认出了姚牧师,他个头瘦高,又是欧洲人,所以容易辨认。孩子们在教室里听课、唱歌,在操场上打球、舞剑,或在树上、河水里玩耍……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我知道母亲也在他们当中。一股强烈的思念涌上心头——如果她能跟我一起看这些照片该多好啊。她可以告诉我,那群穿救世军服,野营扎帐篷的孩子中,哪一个是她。
没有金条,也没有金刚钻。
我仿佛能看见八十年前的那个校舍:一栋方正的两层楼瓦房,中间大门上方写着“圣光”,一片泥土的操场,上面竖了两个简陋的木制篮球架,边上有几间茅草屋,背景是一条山脊和葱郁的树木。这个貌似平凡的地方,曾让母亲一生难忘。
没有股票呀,没有田地房产;
有一张相片,学生们穿着冬天的衣服,沿着楼墙坐在板凳上。我问,你们在干什么?林珊阿姨笑了出来,说,上姚牧师的课,外面天气好,我们就要求晒着太阳上课。
没有好的穿呀,好的吃。
她指着另一张相片说,这个是我,我们每天的朝会,唱赞美诗,讲《圣经》故事。照片里,宽敞明亮的窗边有一位老师在弹钢琴,还有一位坐在琴旁,孩子们面朝老师站立着。离镜头最近的穿白衬衣梳两条辫子的背影可以是任何人,但林珊阿姨知道那是自己,幸福的怀旧洋溢在她脸上。
自从嫁了你呀,幸福都送完。
姚牧师珍藏的照片里,还有几张母亲学龄前的,和几张她在祖屋廊亭前的。不知是母亲回上海后寄给他的,还是姚牧师来上海看望她用他自己的相机拍的。其中一张母亲抱着一条温驯的大狼狗,原来这就是“查理”!
手机录音里,母亲的声音恍惚就在我的身旁……那天她坐在病房的小沙发上,用标准的溧阳话,给我模仿她的外公外婆:“公公”(母亲的外公)总是骂矮好婆蠢么蠢到哉,一点用都没有,只好看看——她年轻时候是个美女——所以只好看看。矮好婆耐心听完他的一长串抱怨,慢吞吞说一句,你一遭说的是你自个。公公气煞。公公有位跟他交流文学艺术的常客,总是吃饭的钟点过来,矮好婆就跟来客说,培基兄啊,今天我淘米数过了,只有四条米虫,你放心吃好了。公公又气得要命,说她蠢。矮好婆听过后就唱《自从嫁了你》,公公气死,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脑子里浮现出月光下平江路的草坪,一条孤零零的瘦狗站在当中对天哀鸣。母亲曾多次讲过这个伤心的景象。一九四九年,院子里进驻了一个排的国民党新兵,领新兵的排长带着他的狗“查理”,住在我家的廊亭里。每天士兵们在草坪上歪歪斜斜操练,母亲和二姨就在一旁跟查理玩。一个月后部队要出发了,排长跟姥姥说,查理就不要跟着我去当炮灰了,让它给你们看大门吧。那以后,查理开始绝食,夜晚对月号哭。无论母亲怎么呼唤,它都不听,每天如此。最后,姥姥把它送去了上医的动物房。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的户口本上张安中出生于一九三四年。母亲说,那是姥姥为她报户口的时候填错了,她是一九三三年出生的。我问她,姥姥怎么会记错她哪一年生的你?她说一九三四年,那肯定就是一九三四年啊。母亲说,“矮好婆”(母亲的外婆)讲她是一九三三年出生的,矮好婆跟她最亲,不会记错的。
母亲少儿时代的照片大多在“文革”中烧掉了,而它们却被姚牧师完好无损地保存了,又被林珊阿姨翻拍下来。可惜原件本来很小,再隔着一层塑料纸翻拍,质量很差。我怎样才能看到姚牧师的相册呢?它们还存在吗?
假山、树木、花草丛中,我的曾外祖父母身着长衫,分别站在两侧,姥姥和大姥姥身着短袖花旗袍,各自怀抱婴儿站在中间,大姥姥身前还站着她另外两个三五岁的孩子,他们的身后是黑瓦白墙的矮房和长廊——母亲出生的地方。
我在网上搜索很久,只看到了母亲已经交代了信息:姚如云出生于一九〇五年,英文名是 Gordon Aldis,他一九三一年来到中国“内地会”当传教士,一九四二年开始在圣光学校当老师,一九五二年离开中国,一九八八年在英国去世。我曾在一九八二年或者八三年去英国探望过姚牧师,他一定跟我分享过这些照片,但那时我太年轻,完全不懂得珍惜。
我望着一张母亲婴儿时的照片——其实并不是她的照片,是一张苏式庭院的全景。当年照相是件隆重的事,每次看到家里的老照片,我都会好奇,是什么契机让他们决定在那天拍一张?对焦、构图,按快门的是谁?在我的想象中,这是一张全家福。我姥姥、大姥姥和三姥姥——三个各奔东西的女儿——回来探望她们的父母。画面里没有三姥姥,是因为她在镜头的另一面。那个年代摄影是一门手艺,家族里都知道三姥姥继承了史家的艺术细胞,是一名优秀的画家。
正在我千方百计寻找那本相册的时候,朋友发来一篇文章。一位移民国外的中国人,父母在疫情期间过世。他远程将他们在国内的公寓出售了,并请买家将一切遗物当垃圾处理掉。买家在遗物中看到老人的相册,幼儿时代、学生时代、恋爱中的、孩子们出生后的……面对老人一生的记忆,买家感到沧桑。在扔掉之前,他把照片刊登在网上作为一种纪念。
英文里的 bereavement——丧亲之痛——是一个词,也意味着一段无法绕过的时间,也许我写母亲的故事是为了度过它;也许悲伤是黑镜中的美,看到了美,就能瞥见更深远的东西……
好友海伦是个出名的孝女,她看了这篇文章后跟我说,其实我理解那个人的,我爸爸妈妈也有很多老照片,里面有的人我根本不认识,你说我留着它们有什么用?
记得狄金森写过许多关于悲伤的诗歌,有一首是用了拟人化的比喻——悲伤,惊慌失措的老鼠;悲伤,鬼鬼祟祟的小偷;悲伤,自我放纵的狂欢者……其中最沉重的悲伤是个被割掉了舌头的人。父亲的悲哀是一座无声的孤岛,令我为他心痛,但是我与他都没有能力跨越这道无形的深渊,去抚慰对方。
我给朋友写信说,难道我那么不正常吗?我如此想知道和留住母亲的一切。他回,因为你是个艺术家吧。
母亲住院期间,父亲曾反复跟我讲起他和母亲在上海医学院相识时的情景,八人一桌的晚自习,他俩坐同一个桌角,低声说话……母亲去世后,他几乎一直沉默。只有一次,我企图跟他商量他往后的生活,他对我大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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