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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是黑镜中的美 (第5/5页)

这话让我想到,创作的饥渴和激情,常常来自某种基于哀思的记忆和想象——那个用清澈双眼望着你说“我爱你”的孩子,终将长大离家去寻找别的爱;那段令你神魂颠倒死而后已的恋情,终将这样或者那样地结束;那个晨光里完美的蜘蛛网、蒲公英、凤尾蝶,那道划过夜空的火流星……一切穿刺到你灵魂的美都与母亲一样,终将逝去。这不可名状、无法安慰的渴望和骚动便是艺术的源泉。

父亲指着母亲的骨灰盒说,这个就留在我这里,等我死了,一起撒到大海去。他的声音沙哑疲惫,说完后转回到电脑屏幕前,继续写作。我呆立了几秒钟,最后无力地离开了他。

我放到大海里的瓶子中,有一只奇迹般地漂到了彼岸——尽管它到得晚了。我收到了一封与我素未谋面的人发来的邮件:

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边,拉住她的手。此生第一个爱我的,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我却没有在她身边。人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

陈冲女士你好,我母亲张恩美也是圣光的校友,最近她仙逝了。我在整理她遗物时发现了你写给她的信,还看到了她和你母亲参加上海圣光校友会写的条子。我也很想知道自己母亲在圣光那段美好的时光。母亲故去,我和你感同身受了……

接到病危通知时哥哥跟我说,妈妈等不到你隔离三周后出来了。那之后母亲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坚持了一个礼拜,也许她在等我,这个想法让我悲痛欲绝。

母亲说过她们躲日本飞机轰炸的经历,一个灯笼不用跑,两个灯笼慢慢跑,三个灯笼飞快跑。还有就是孔二小姐也在圣光上过学,每天带枪上课,枕头底下也有枪。还有就是圣光很自由,都是基督的孩子。记得母亲清醒时,会唱圣光校歌。我就知道几句,“美哉圣光,荣哉圣光,旭日东升即辉煌……”

父亲耳聋,没有听到我进门的声音。我走到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然后拍他的肩膀叫了一声爸爸。他看到我,慢慢起身打开橱门,递给我一张他放大了打印出来的照片。他和哥哥坐在已故的母亲病床两边,照片底部写着:“我和川儿跟阿中告别”。我感觉他是在无声地谴责我的缺席。

我也记得一段歌词:“英才济济,惜阴如金,春风化雨气象新;四育并进,业精于勤,日就月将培天真;诚朴无私,光明真纯,无愧堂堂大国民。”

我从隔离酒店回到家时,父亲跟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看文献写书。书桌另一端,母亲的《药理学和治疗学手册》(Goodman & Gilman)仍然打开着,但她不会再日复一日坐在父亲对面,反复阅读同一页书,反复把重点写在笔记本上。

是什么让炮火连天的岁月、艰苦朴素的条件,成了母亲和她同学们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以至于他们的第二代都能唱出校歌,以至于一位毕业生成年后为儿子起名为圣光?

主治医生回信说:“没有任何需要原谅的,陈院长对张老师感情深厚,我们理解的。”

有时蒙眬醒来,我会片刻忘记母亲已经不在,清醒过来再次震惊——确实永远见不到她了。死去的人是去了哪里?母亲生前是基督徒,或许她去了天堂?

父亲在华山医院当过很多年的院长,也是一名业界威望极高的医生,他一辈子都是看到问题就去解决,无法接受母亲的病没得救了。他每晚在家里奋力查阅全世界最先进的治疗方法,摘选后印出来,第二天一大沓一大沓地送给医院的领导和医师们,大声教育他们去好好学习,救治母亲。父亲不善于表达悲伤,看到亲人在死亡线上挣扎,他唯一能表达的情绪是向整个宇宙举起愤怒的拳头。

我不是基督教徒,但觉得耶稣受难——十字架上他伸展的双臂、下垂的头颅和塌陷的脸庞——是一个动人的形象和概念。

我向主治医生道谢,也向她道歉,请她理解和原谅父亲。

在西方旅居的生活中,我常与教堂擦肩而过,只是非常偶尔地,我会为某个耶稣受难的雕像或画像驻步、触动。它们并不是什么世界闻名的作品,也不一定是工艺最娴熟的,有时候我猜,也许那些令我感动的作品是出自信徒之手?就像母亲的琴声和歌声。

“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您。张老师最后自己拉空了宿便,加起来一公斤多,她是自己做好了准备的。我们帮她把嘴巴里的痰吸干净,身上皮肤破损的地方也都愈合了,人走的时候很干净。”

我企图回忆书中、绘画中、电影中描绘的天堂,但觉得它很空洞,远不如牺牲精神那么有感染力。我很难想象母亲在天堂的样子。

“前些天,我问她痛吗,她摇摇头,说不。问她难过吗,她点点头,我们除了推吗啡,又给她用了镇静的药让她睡觉。后来她病情再次加重,您哥哥看了很难过,我们又给她加强了镇静和止痛,病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没有知觉了,所以最后时刻她不会有痛的感觉。最后的几天,因为病情太重,我们用药物维持了生命体征,对陈院长来说,那些天也算让他有个接受的过程。对张老师来说,走也是解脱,否则,后面还是痛苦……

我想起一本叫《g先生:关于宇宙创造的小说》,作者艾伦·莱特曼(Alan Lightman)是一名优秀的物理学家。他写到一位垂死的老妇人,看到自己美丽而艰难的一生像电影那样闪回,她无法相信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尽头。然而在死去那一瞬间,老妇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也许她瞥见了宇宙与时间之前的虚无,知道了生命的奥妙。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赶回上海前,母亲的主治医生给我发来微信:“我们照顾张老师那么长时间,对她都是有感情的。张老师喜欢音乐,隔壁床位沈老师出院前一天,她们一起唱歌,我们特地为她拍了录像。张老师很不容易,生病至今,直到生命最后时刻都很坚强。我们表扬她,她还露出腼腆的微笑……

当时,她的体内有31470103497276—498750108327个原子,她的实质中,63.7%是氧气,21%是碳,2.6%是氮,1.4% 是钙,1.1%是磷,外加少量在恒星中产生的九十种其他化学元素。火化时,她身体里的水分蒸发了;她的碳与氧结合后,形成了气体一氧化碳与二氧化碳,飘浮起来跟空气混合;她的大部分钙和磷燃烧成了红棕色的灰烬,随风散落在土壤里。

一位母亲过去的同学和同事告诉我,你妈妈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创造性思维。她一分配到教研组就把“传出神经系统药理”编成一部剧本,跟另外一位同学合作拍了一部动画片。因为拍得好,所以后来在全中国使用。也许我长大后对用声画讲故事的兴趣,就是母亲在我幼时心灵里播下的种子。

曾经属于她的原子就这样被释放和蔓延开来。六十天内,它们便波及全球的空气;一百天内,她的部分原子——那些火化时蒸发了的水分——便凝结成雨水降落下来,被动物和植物酣饮吸收,转化成器官、骨骼、枝叶和花朵;孕妇们吃了那些动物和植物,十个月后,含有她原子的婴儿们便呱呱坠地……

后来“文革”开始了,母亲变得忧伤,走过我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我。见她这样,我也会忧伤起来。偶尔母亲在快乐些的时候,会为我和哥哥剪纸、叠纸工、做动画。她会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折叠以后用剪刀剪,再打开时就出现一长串牵着手的小人,接着她教我们为小人画脸、上色;她会用纸叠出层出不穷的飞禽走兽、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们编成奇妙的童话故事;她还会让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沓两寸的方块纸,她在每一张上画上一个男孩和一只皮球,然后拿起那沓纸,用拇指像洗牌那样拨弄,一个孩子在拍皮球的动画就奇迹般地出现了。

在老妇人去世的几年后,地球上会有数百万含有她原子的孩子;再过几十年,那些孩子的孩子身上也将包含她的一部分原子,他们的思想将包含一部分她的思想……曾经暂时属于她的那些原子,将永远循环在风里水里土壤里,在世世代代的生命与思想里。他们能传承她的记忆,感受她经历的痛苦与欢乐吗?当然不能,但也许我们每个人,都积累和融汇了所有生命的记忆;也许我们所体验的无常,从来就是永恒。

另一个儿时的幸福记忆是母亲为我挖耳朵。我们坐在大床上,母亲俯在我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把我耳朵拉高,另一只手用一把竹制的耳耙子全神贯注地掏。她的动作很轻,弄得我很痒,但是我无比享受那些时刻她给我的百分之一百的关注。

母亲将存在于万物中——这个想法给我带来安慰。

最后一次跟母亲一起,我们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机匆匆忙忙给人回邮件,眼睛的余光里,我感觉母亲在看着我,就跟她说,这是工作,我马上就好了。她开始轻轻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抚我,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小宝贝,你的黑妈妈在你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糖啊糕饼啊随你挑选,等你睡了,我就带上你去到天宫……”她拍我的手因风湿性关节炎变了形,却仍然那么温柔,我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机跟她一起哼唱。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岁,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线里母亲的轮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温度、气息和轻柔的歌声在回旋……那令人迷幻的时刻,是我最早的对美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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