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实现的梦想 (第3/5页)
父亲说,你还是去英国吧,中美没有正式建交,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姥姥、哥哥和我都同意父亲的说法。我听小学老师说过,美国的富人把牛奶倒进河里,而穷人的孩子没奶喝,那一定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国家。但是母亲说,美国在神经药理科研领域全球领先,要学就要去最顶尖的地方。
张老师直接和间接地改变了我的一生。
一九七八年国务院副总理王震访问了英国,为那里科技、工商业的发达和人民生活水平而震惊。当时中国十分贫穷,自行车还属于奢侈品,而英国的普通老百姓都有私家车、私家房。他说,我看英国三大差别基本消灭,如果加上共产党执政,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
孙凤艳教授也经母亲推荐,先后在东京理科大学和美国乔治城大学深造。孙教授在悼念母亲的文章里写道:
考取留学资格以后,母亲必须在英国和美国之间挑选一个国家。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讨论起英帝国主义与美帝国主义之间哪个好一些,就像一家井底之蛙讨论外面的天地。
在美学习期间,国际著名的药理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 Costa教授,在向其他人介绍我时总是说,孙教授是张安中教授的学生。我与国外同行的交流中,一次次感受到,张老师的学术水平受到国际同行的尊重……
我仿佛能看到母亲掩面跑出面试厅,沿着外公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路线,从太原路拐角的书报亭,穿过肇嘉浜路,沿枫林桥路跑进平江路的弄堂。她所失去的一切——亲人、年华、机会——都化成了泪水,冲洗着她心灵的伤口。母亲终于有希望去继承她父亲未酬的壮志。
母亲的遗物中有几封 Henderson医生给她的信,其中一封是在美国总统里根去世后写的,信中回忆了一件鲜为人知的趣事。一九八四年 Henderson以国务院医学顾问的身份,跟随里根总统的“空军一号”飞机,为上海医学院带来稀缺的实验试剂。他说,里根总统见我一路捧着一个金属冰冻盒,开玩笑说,你还怕我不为你提供伙食啊?
姥姥曾用工整秀丽的手迹,写下了六页生平重要年鉴,她传奇性的生命中却有十年是“空白”的:“一九六七十年动乱,家破人亡。一九七八亡夫张昌绍得以平反。”这两行字背后有多少诉不尽的血泪和沧桑,也许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
据不少同行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内实验室的条件还很差。不仅仪器跟不上,也没有他们做实验需要的阿片样物质的标准品,及其他几种具有阿片样作用的化学试剂。母亲当年与国际同行的交流往来,为国内的科研作出了重要贡献。
不难推断,母亲在中科院的留学考试题目,是关于阿片受体与内啡肽的研究——这是她和外公两代人共同向往的。
我去函美国国立毒品研究所(简称NIDA),解释了我们的情况,希望得到他们的赠品。不久得到NIDA 回信:我们愿意支援你,但是这些试剂属于毒品,是海关的一级禁运品。如果你能解决海关问题,我们可以将试剂寄给你。
那天的对话之所以难忘,是因为母亲接着给我举的例子。她说,有些能忍受酷刑的英雄,也许只是基因赋予了他异常富足的内啡肽——天然止疼药;而有些经不住酷刑的叛徒,也许并不一定都像《红岩》里的甫志高,也许就是缺乏了同样的天然化学物质。内啡肽的研究几乎超越了科学范畴,进入了哲学范畴。
母亲在报上读到里根总统即将访华,并会在上海停留,就想到总统的飞机是海关免检的,可以请他把试剂带过来。母亲毫不精通人际关系,也不懂办事,是个纯粹的科学家。但是她富有想象力的思维,她天真、诚实和执着的性格,赢得了多方支持,居然让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成为了现实。NIDA经里根总统同意,用直升飞机到北卡罗来纳州的毒品仓库取来试剂,直接跟随“空军一号”到了上海。
记得有一天她跟我解释,阿片受体好比脑中的一把锁,而生命的进化绝不会允许“没有钥匙的锁”那样奢侈的浪费。“锁”的存在意味着一定有相应的“钥匙”存在。现在科学家证实,脑内果然产生了与罂粟惊人相似的化学物质,作用于阿片受体——就像钥匙作用于锁。这个被称为内啡肽——“内在的吗啡”的物质,决定了一个人对痛觉、快感、欲望与情绪的体验。
就这样,上海医学院得到了迫切需要的试剂。后来实验室中各届研究生都用过这些试剂,并撰写出不少有价值的论文发表在国内外杂志上。他们大概不知道这些试剂是美国总统带来的吧。
当时母亲正在上医针刺麻醉研究组,钻研针灸原理。她以敏锐的洞察力,提出了针刺穴位的镇痛,可能是因为刺激了脑内某些区域释放吗啡样的物质,与中央灰质脑区释放内阿片肽有关的设想。经过艰苦的实验,这一科学假想得以证实。母亲用受体研究,回答了中国古老的针灸疗效的部分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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