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实现的梦想 (第5/5页)
为了理解母亲的失忆,我买了一本脑神经科学家埃里克·坎德尔(Eric Kandel)写的《错乱的头脑》。 Kandel因研究“学习与记忆储存”,在二〇〇〇年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大约十年前,忘了在什么情形下,母亲跟我说,你为两个孩子作出太大的牺牲,耽误了你的事业。她的话令我震惊。我总是觉得,是丈夫和孩子为我的工作作出了很大的牺牲。难道母亲认为,命运赋予了我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和成就,而我却没有孤注一掷地去实现自己的潜力和理想?
见我在读书,母亲问,你在看什么书?我说,一本科普,通过有病的头脑去理解“正常的”头脑。这曾经是她着迷的话题,但她已经无法在真正意义上阅读,因为她失去了储存新信息的能力。她拿过书看里面的插图。我说,书中的科学家企图用生物学和影像学,用“意识的神经关联”的实验,来定义意识是什么,从哪里来。她说,光用生物学和影像学来解释意识,怕是不可能的。这实验没有接触到意识的根本,无法证实人的体验是如何产生的,思想是如何产生的。而且人只有用自己的意识去解释意识,怎么可能彻底理解?那个时刻,清醒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母亲头脑的夜空。两分钟后,她完全忘记了这场对话,令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想起那时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里,夜晚我只要看到母亲坐在书桌前的身影,就仿佛感到世上一切平安无事,可以放心入睡。
癌症发展到后期,医生给母亲用了大量止痛药品——包括她研究了几十年的吗啡,使她经常处在半睡眠状态。有时她清醒过来,断断续续嘟哝着脑内PCP 受体的什么什么,MNDA受体的什么什么——仿佛她在梦中顿悟到了精髓。
他说,他们两个人用一张写字台,有时候我们也用,台面总是堆得很满。她发脾气,大概都是因为她备课写好的一沓纸被弄乱了,或者少了一页。妈妈做所有的事都特别用功,其实她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
整理遗物时我看到母亲的简历,从字迹来看,写时她已经很老了,早就不需要简历了。她翻来覆去打了好几页草稿,仿佛不能相信,那些曾经澎湃的雄心居然缩成了这样干瘦的几行字。有一页草稿上,“杜邦公司”下面有五个潦草的铅笔字:最大的失败。那后面还写了半行字被画掉了,不知她觉得解释不清,还是解释没有任何意义。
我问,她为什么发脾气?
我问哥哥是否知道在杜邦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回,妈妈那次是拼了命的,好像她为了操作更精确,有时在提纯过程中不戴手套接触同位素。后来她发现,部门上司在申请这笔科研资金的时候,其中某环节的数据不符合事实。
他说,妈妈跟爸爸发脾气。
原来母亲燃烧了近两年的激情与生命,企图证实一个不存在的前提,企图到达一座海市蜃楼。
我问,还有呢?你还记得什么?
我想起作家斯坦贝克的一句话: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他冥冥中知道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会用毕生去希望和等待它的到来。人类因此而悲哀,也因此而伟大和辉煌。
他说,家里第一次装日光灯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变得老亮。那天妈妈开心得不得了,在日光灯管下面唱歌,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唱“北京的金山上”。
也许母亲没有实现她的梦想,也许对真理的追求就是她的梦想。科学本来没有终极,每解决一个问题,只会揭开另一个问题神秘的面纱;每到达一个山峰,只会发现前方还有另一个山峰。这是人类永恒的命运,宇宙永远比我们对它的理解更为丰富。跟任何真正的科学家一样,母亲毕生都在朝着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奋斗。也跟任何真正的科学家一样,她深切体会到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确实存在,因而敬畏自然的神秘。
我问哥哥,你记得些什么小时候妈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