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爱之夜 (第2/5页)
海德先生的隔壁邻居是台湾人,在离北岭不远的镇上开了一家很大的中餐厅,给了我一份领位的工作。到寒假的时候,我挣的钱正好够买飞往中部的来回机票。
感恩节和圣诞节长假,我穿着哥哥给我的貂皮大衣,坐两小时长途汽车到曼哈顿去。总是有许多好奇的眼睛盯着我,他们没有见过二十岁的学生穿这样雍容华贵的衣服,尤其是在公车上。
出发的时候,我太早到了机场,便去书店浏览打发时间。到美国后我除了读课本以外,还没有看过其他的书。我随便打开一本叫《白色旅馆》的书,惊呆了。扑面而来是一首疯狂的第一人称诗歌,女主人翁描写了自己近似无耻的性臆想。在水灾、火灾、飞叶和流星的怀抱中,狂喜的身体像在刀案上扑腾的活鱼,离死亡很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架前,眼睛飞过那些陌生的词汇,看到一幅幅奇幻、色情、恐怖和美丽的画面。我觉得内脏在充血抽动,几乎错过了登机。
那天晚上,他挤在一个男同学的寝室里过夜。第二天我半梦半醒中感觉到他在吻我,他的手在被窝里抚摸我。窗外晨光熹微,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饥渴地呼吸对方的气息……然后他就走了,去中部一个城市学习。
《白色旅馆》的叙事一层套一层,从序幕的友人通信,到第一人称魔幻的狂言,再到弗洛伊德对女主人翁的病例记录,我们一步步走近女主人翁——一个“不可靠叙事者”——的真实灵魂。坐上飞机以后,我从包里拿出厚厚的英汉词典和笔,把书页边缘的空间全写满了笔记,期待着跟 W 分享。
W每周给我写信,每一页纸都是柔情和思念。他画了圆明园的素描,在背后写了他想带我去那里,抱我吻我。一天我接到他从夏威夷寄来的信,说他到了美国本土,接到信的第二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我惊喜到叫出声来。那是冬天,我们戴着围巾帽子手套在校园里散步,走到一个高坡后面,那里有两个孤零零的秋千。他坐上去,我骑在他的腿上,把我们冻得发紫的嘴唇贴在一起。
美国中部已经天寒地冻,W把我带到郊外的一栋小木屋,第二天中午醒来,我看到窗外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见边际。我们去湖边散步,天上飘下雪花,悄然降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举起手臂惊叹袖子上一片片六角形的水晶,有的像六根羽毛,有的像六片叶子,完美而转瞬即逝,不可复制,就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回到屋里,W用黄油、糖、花生和巧克力,烘焙一种叫 peanut brittle 的香脆甜品,我们围着毯子坐在壁炉前,边吃边读《白色旅馆》里的性爱段落。
四十年过去了,我打开封存多年的纸箱,寻找当年的照片,我看到一张当地的报纸,标题是《从女游击队员到芥末仙女,这是陈冲》。“在周三即将开幕的、纽约州立大学新帕尔茨分校的《仲夏夜之梦》里,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在雅典魔法森林的仙女中发现一位电影明星。她的名字在这里不是家喻户晓的,至少现在还不是,但如果二十岁的陈冲如她所愿,会让你记住这个名字,而且就在不远的将来。”在采访里,我无比自信地介绍了中国电影的发展。我对这个采访毫无印象,也完全忘记了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曾说过有当导演的梦想。那个不可磨灭的耻辱像日全食那样遮挡了那段记忆的亮光。写这段文字,是我第一次跟别人提到这件事。医务室的白帘子、日光灯、铺了白纸的蓝床、赤身裸体的我和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在事发时它们似乎只是在我知觉的边缘,模糊、扭曲。此刻从潜意识里重新浮现出来,一切变得刺眼的清晰。
从湖边回到他的公寓后,有一天,他去了工作的地方,留下我一个人在家。不记得为什么——也许出于好奇,也许出于无聊——我打开了他的壁橱,看到头顶的架子上有一只鞋盒,里面装着一本日记,还有大半盒的信。我打开几封我写给他的信,想象他在房间里读它们的样子。在我的信下面,我看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再往下,我看见更多从北京寄来的信,都是同样认真幼稚的字迹,我拆开来读,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思念他,思念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身体,她想跟他回到圆明园,她想跟他地久天长。原来他寄给我的圆明园素描,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画的,那天他在跟她拥抱亲吻。我用颤抖的手,翻开他的日记,他写了离开新帕尔茨那天黎明,我的嘴里有一股甜味,身体是烫的。再往前翻,他在新帕尔茨见我之前,跟夏威夷的旧情人一起,她高潮前贪婪的喘息,高潮时叫喊的声音让他厌恶……
很久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某名校的运动队医生,长期对女运动员性侵,几十年后终于落入法网。我明白了那天在学校医务室发生的事,是性侵。文化冲击带来最严重的脑震荡,是你失去了固有的道德和行为的准则,不知道何为那个文化的“正常”。
我胃痛,冲到厕所去吐。后来我是怎么面对他的,怎么到的机场,跟他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写到这里,我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偷看他的东西也许发生在第二年暑假,而不是那个寒假。因为我突然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去过伦敦郊外的姚牧师家,W夜里从沙发上溜进我的房间,天亮前再溜回沙发,第二天我们躺在皇家植物园草地上亲热……那些一定都是在事发之前。
我为难地问他要脱掉哪些,他说得全脱了。我头脑嗡嗡一片空白,恍惚看到他掀开帘子,领了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一起看我,我开始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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