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金瓶梅》吗?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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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三户加上亭子间的人家,合用楼下的厕所和楼梯口的暗厅,他们都把自家不怕偷的东西放在那厅里占地盘。苏北人和宁波人两家,经常为这些合用的空间吵得不可开交。有一次两家打了起来,一阵打骂后,苏北人家的二姐和宁波人家的媳妇,一个揪头发一个咬耳朵僵持住了,谁也不放过谁。我和哥哥站在楼梯上往下看,黄黄的电灯泡下,只见头发从头皮上被生生揪下来,鲜血从耳朵根流下来滴到地板上,惊心动魄。
一层的卧房原来是我哥哥的房间,“文革”开始后他被送到徐家汇奶奶爷爷家,那卧房一度成了上医革命造反派司令部。后来司令部搬走了,住进来一户宁波人家——夫妻、小孩和阿婆。有几回我看见阿婆送给姥姥宁波带来的苋菜梗。姥姥平日从来不跟抢房子进来的人打交道,但她还是收下了宁波阿婆的礼物。她垂涎一切发酵过的臭食品。
住进亭子间的是一个护士,她的个子跟我这个六七岁小孩差不多高。这让我有点困惑,就问她,你是大人还是小孩?她不回答我,只是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瞪住我。看到她嘴唇上方的汗毛很浓重,我便认定她不是个小孩。很快,她结婚了,但丈夫很少在家,每个月只来住几天。这个丈夫每次来都带着板鸭、火腿、鳗鲞、笋干等稀罕食品,挂在我们楼上晾衣服的竹竿上,两三天后那些东西又都不见了。父母议论他是温州来沪跑单帮的,跟这个护士结婚就是为了在上海有个落脚点。后来护士大了肚子,爬那半层楼梯回家变得越来越艰难,每次丈夫回来她都要骂他,开骂前总是大声叫他:“同志啊!”
饭厅里搬进一家三口,进门出门、烧饭上厕所都低着头。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或者职业,没人看见过他们的眼睛或听见过他们说话,就连小毛头都似乎没有哭声。后来他们家一个崇明阿婆也搬了进来,在厨房里带孩子,我总是看见她把饭菜放在嘴里嚼得很烂,再吐出来放到小毛头的嘴里,觉得她不懂卫生。
最后搬进来的是一对医生,住下不久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占用的是姥姥跟外公一起住了二十年的主卧室,带有单独卫生间和一只大壁橱。姥姥搬出那间房间后一直失眠,晚上吃了安眠酮就口齿不清地在这间房门口,诅咒这家人的祖宗十八代。有时她会服了药之后去浴缸里泡着流泪,好像只有在这种半清醒状态下,她才可以自由地悲痛。妈妈总是拿着毛巾和衣服,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客厅里搬来一家苏北人——父母、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们经常争吵,还骂脏话,但日子过得生龙活虎。我喜欢偷看他们的举动,偷听他们的对话,偷闻他们厨房里的味道。有一次,他们一下子煮了好几锅黄豆。我心想,这么多,吃不完馊了多可惜啊。这些黄豆的命运,变成了我在那几个礼拜最关注的事情。接下来,它们被碾碎,拌了盐和别的什么佐料,又被装进两个开水烫过的坛子里。然后,好些天都没有黄豆的踪影,我心里充满疑惑。终于有一天,坛子又出现了,里面的黄豆都长了白花花的毛,一股又香又臭的气味充满了整栋房子。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把黏糊糊的霉黄豆捏成一块块的饼,放进竹匾里在花园里晒。后来我从他们家小女儿那儿打听出来,他们原来是在酿制鲜酱油。
那以后的几年里,家里有一位常客。我下课回家,就看见他坐在父母的床沿上,床沿铺着花毛巾,母亲矜持地坐在另一端。这间屋本来有一个阳台和两扇宽敞的钢框玻璃门窗,但是阳台被封起来给哥哥用了,房间里面就变得很暗。他们坐在暧昧的光线里,不说什么话,一坐就是个把小时。有几次,我进屋,他就一把抓住我,把我按在他的膝盖上,紧紧地搂着我,抚摸我的身体,贴着我的耳朵说,长大了一定要跟他儿子结婚。我虽然还小,但是本能地懂得他的触摸是猥亵的。我僵硬地坐在他的膝盖上,忍受着,等着母亲说,妹妹去做作业吧;或者,妹妹去晒台收一下衣服。有时候,这位叔叔的儿子也跟着来我家,母亲总是让哥哥教他画画。我们都知道,叔叔是母亲的领导,是可以保护她的。
在粪池里发现金戒指那一年,我家的房子里搬进来五户人家。每家每户放在厨房里的酱油、老酒、菜油的瓶子上,都画了线,记录每天用掉多少,别人如果偷用,马上可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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