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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雨中的眼泪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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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时候我感受到,这些比战争更凶猛的比赛像摧枯拉朽的烈火,在摧毁、消灭的同时散发出惊艳的光芒,人类在赛场上可以暂且忘却阴沉的日子,从灰烬里瞥到自己残存的精神。这是关乎于自身存亡的游戏。让我联想起近日来红火的韩剧《鱿鱼游戏》,一定也来自相似的忧患意识。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必将灭亡的动物,我们的一切行为似乎都是为了创造出永恒的假象与幻影。

皮普尔斯用极其简练和诗意的文字描绘了一个荒蛮的未来,那时地球资源已经殆尽,人类苟延残喘。剧中的主人翁是一群叫 Juggers的角斗士,以在不同部落的巡回比赛为生,他们用铁棍、铁链或任何文明时代残留下来的可以致命的东西,比到皮开肉绽、四肢残损,你死我活;撕裂的脸颊被很粗的针线缝合,丢失了的眼睛用麻布包上。

剧中的女主人公洁达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是一个 Quik,有点像足球中的中锋,负责把狗头骨插到对方的棍子上。她是一个雄心勃勃、满身伤痕的假小子,没有任何女性的曲线和妩媚,我很惊讶制片和导演会在看完《末代皇帝》之后考虑让我演。皮普尔斯这样描写了洁达的出场,“她的两条长腿大口吞食着一条泥路”。我没有两条长腿。我坚信自己不能胜任这个角色,但又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这一“真相”。我总是认为必须把自己的本质面貌隐藏起来,别人才会看得上我。

大卫·韦伯·皮普尔斯是一名成功的好莱坞编剧,《壮士血》将是他首次自编自导的作品。后来他告诉我,剧本写完后很多年都融不到资拍摄,直到梅尔·吉布森的《疯狂的麦克斯》取得票房成功,投资方才看到这种类型片的可能性。

头一次去制片人罗文的办公室的时候,鲁特格尔·哈尔也在场。皮普尔斯是《银翼杀手》和《鹰狼传奇》这两部电影的编剧,哈尔则是主演。他们互相已经熟悉,那天是想看看我和哈尔同框的感觉。

那年我二十七岁,正在又一次企图改行。邮差送来那只黄颜色的大信封时,我在书桌前研究法律学院的资料。我一眼就看出信封里装的是剧本。经纪人附信说,查尔斯·罗文和编剧/导演大卫·韦伯·皮普尔斯想邀请我主演这部电影,男主角已经定了鲁特格尔·哈尔。

记得哈尔起身跟我握手,我只到他胸口那么高,这一定不是他们原来想象的组合,我感到屋里片刻尴尬的空白,完全失去了自信。美国人有个说法,“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那意思是,一直装到你可以胜任的时候。我开始用胸有成竹的声音阐述起自己对洁达的想法。我说洁达在一群男人当中的优势不是她的长腿和蛮劲,而是她的速度和柔韧,还有她对胜利的饥渴和那股视死如归的劲头,这是我跟她最相像的地方。我有声有色地讲述起小时候跟同桌男生打架,他拉出皮带狠抽我霸占在桌上的手,我用眼睛盯住他一动不动任他抽,全班都看傻了,最后他自己也害怕了,停下手呆立着,我眼都没眨就抄起椅子往他头上抡,鲜血染红了他的上衣,那一个礼拜我的手都无法握铅笔,但我赢了……说着说着,我自己都相信起来。其实男孩用皮带抽是真的,我不松手也是真的,但是我从未用椅子砸他的头。皮普尔斯笑了,说,洁达就是这股永不服输的劲,什么长腿大口吞食着一条泥路,谁写的?在后来拍摄的日子里,他每次遇到了棘手的难题也会这样骂编剧。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制片罗文跟我说,我们将剪掉你的长发,并给你的脸上贴伤疤,你怎么想?我想说,这样的话我将一无是处,你们肯定会后悔雇用我。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太好了,这样观众可以留心我的表演,而不是容貌。鲁特格尔·哈尔深深地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心虚,他说,人们总是想看到他们所期待的,有人会替你的决定惋惜,不过操他们的。

《末代皇帝》上映后,许多美国的时装杂志都要求采访我,刊登我的照片。一个白种人演员,简历上如果有了这样一部划时代的影片,会得到无数片约,但当年的好莱坞完全不知道如何为一位中国女演员写故事和创造人物。我仍然跟以前一样,偶尔得到些毫无意义的异国花瓶的角色,让我厌倦。经纪人打来的电话经常只是为了某某影星或歌星要求认识我,而不是工作。我赴了几次约,在那些专门留给 VIP的包厢包座里跟英俊的男人看棒球、橄榄球、音乐剧,去夜总会,或者被邀请到豪华的家中用餐。也许在有些人心目中,这些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事,但我从未在那些约会中找到过任何心灵的滋润,觉得还不如在家修房子做凳子,或学习一门什么新的行当。

开拍前的三周我飞到悉尼做造型、排练和动作训练。剧中的洁达是一名寡言的角斗士,一大半戏都发生在赛场上,全靠身体来表达。我每天早起晚归地跟动作导演和替身演员们一起锻炼,发现自己远比想象的要柔软敏捷和具爆发力,而且训练时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分泌,让我体会到了那种天下无敌的感觉。原来我的确具备电影里洁达的潜质和精神,制片和导演选中我并不是一个误会。

去澳洲拍戏之前,重新单身的我在洛杉矶的月桂树峡谷(Laurel canyon)的山坡上买了一栋简朴而明亮的木屋,每间房的落地窗都能看到绿色的峡谷,听到小鸟啼鸣,客厅和主卧外延伸出很大的阳台,上面养着粉色的玫瑰。天黑后小鸟归巢,万籁俱寂,满月时偶尔听到狼的嚎声。哥哥很有动手能力,他带着我一起把房子里所有的瓷砖都换了,又买木头来做了一张桌子、一张大床和几把酒吧凳。那些日子我们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砂皮纸磨木头,等出了一身汗才停下来喝咖啡、煎鸡蛋。用双手去创造出一件件本来不存在的东西,使我感到任何时候都无法得到的平静、愉快和成就感。

几周后我们全组乘专机从悉尼飞到爱丽丝泉,据说先拓者的骆驼队曾在这里落脚,发现了泉水,但它在我们到达之前早已无影无踪。踏出机舱,迎面而来一股干燥的热浪,一片红色的沙土在热气里波动。这陌生的地形和气候像一剂兴奋剂注入我的血管,让我预感某种神秘的探险在等着我……

他把整首诗都念出来了吗,还是只念了其中的几句?我记不清了,但我思绪的眼睛至今能看到那蓝天、红沙、枯河和小树,它们的色彩浓烈得与“现实”分离开来,仿佛在某个充满了奇异可能性的多元宇宙。金宇澄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你往往记不得拍电影过程中的专业细节,只记得感情上的事?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千里迢迢跑到那片沙漠拍电影,为的就是那样的时刻,让我在苍蝇弹指一挥间的生命中,感受到人类存在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和悲剧。

第二天清晨,我与好友雪莱刚要坐进我们的车,鲁特格尔·哈尔走过来说,要不要上我的车?从爱丽丝泉到库柏佩地近七百公里的路程上,我发现他跟我一样不善于闲聊,但我们能自如地无言相处,有点像我们在戏里应该有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这样,像两棵离得不远的树,风吹过时眼神跟枝叶那样触碰。

Or if I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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